屋外敬酒划拳的声音越来越响,隔着墙也听得一清二楚。
李煊明翻了个身,抓起枕头蒙住脑袋,在黑暗中忍不住骂了句粗口。
“操你妈的!”
不知怎么,外面竟跟着安静下来,骂声显得清楚极了。他有些尴尬,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所幸喧闹声像波浪一样,又涌了上来。
他松开枕头,又翻了个身,四仰八叉地躺着,睁开眼,才发现窗外的路灯已经亮了,灯光照进来,隐隐约约能看见天花板上的那盏玻璃吸顶灯。灯罩是绿色的,上边画着一只蜂鸟和几朵花,不过现在房里太暗,只见那闪着绿光的圆形玻璃,悠悠地盯着他,像一只硕大的眼睛。
灯是徐晓慧买的,当时赶上一家欧洲灯饰店清仓,她从人堆里抢了这灯回来,洋洋自得了好些天,硬说是地中海风格,原价1800,而她花了500块钱就拿下了。回了家才发现,卧室根本放不下,把厅里的水晶吊灯换了又太麻烦,最后硬是寄回乡下大宅,让老人挂房间里。
煊明侧过头,嘲讽似地“哼”了一声。这屋子好像一间万国垃圾馆,九成新的红木梳妆台、米黄色的欧式迷你沙发,还有几乎没有用过的按摩椅,毫无章法地堆放一气。
“徐晓慧就像这屋子一样”,他想,“什么都要贪一点,最后把事情搞得一团糟。”
煊明小时候身体差,三天两头生病,家里老人迷信,要徐晓慧带他去找一个有名的算命先生取名字。结果因为那老头要价太高,徐晓慧不乐意,就随便找庙门口的瞎子算了一挂,回家就和老人说儿子命中缺火,取名“煊明”,意思是“燃烧的太阳”,还说火旺了,身子很快就会好了。
本来名字取完也就算了,徐晓慧和李家康闹离婚的时候,偏偏自个儿把这事情爆出来的。几乎没和人红过脸的李家康,气到扬起巴掌:“你到底要贪到什么地步?为了点钱连儿子的命也不要了!”当天下午两人就办了离婚手续。
不过,李家康的巴掌终究也没落到徐晓慧的脸上。
倒是徐晓慧,离开家的时候,不仅毫无愧色,还底气十足地抛下一句——“那算命的说得没错,你们一家都这么窝囊!”
这连续剧般的狗血情节,煊明没有亲眼目睹,但好事的亲戚从不避讳在他面前谈论,每每谈到激动处,免不了叹一句:哎!你这可怜的孩子啊,摊上这样的妈!
徐晓慧是欠债潜逃的,说白了就是“跑路”。没人知道她小小个子哪来这么大的胆量,在外边当会头,拿几百万的“会子钱”放高利贷,结果借贷的人跑了,她无钱归还,便开始拿自家店里的钱贴补,到李家康发现时,名下几家建材店已成了空壳。
煊明从寄宿中学赶回来的时候,家里值钱的东西已让债主搬空,李家康被派出所拘留,徐晓慧不知所踪。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四堵惨白的墙,煊明突然明白,不管愿不愿意,他已经被卷入了另一个世界,一个荒谬可笑的成人世界。
咚,咚,咚。
煊明冷冷地盯着天花板,假装没有听到敲门声。
“阿明,还吃饭吗?”
他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屋外的人犹豫了片刻,默默走开了。
是奶奶。
“她恐怕是这屋子里唯一关心我的人了吧。”煊明想。外面的划拳声又沸腾起来,所有人都在庆贺一个新生命的诞生。“谁不喜欢孩子呢?”在这种时候,又有谁在意一个16岁少年的生日?
煊明想起叶瑜刚怀孕的时候,家里的三姑六婆们还老在背地里嘀咕:“煊明你要小心,这个女人不简单啊!母凭子贵呦!生了孩子还不知道她怎么作威作福!”现在孩子满月了,大家争着抱他逗他,猜忌和隔阂好像突然就不存在了。
“人啊,就是这么虚伪!见风使舵!”徐晓慧离开不过一年多,煊明觉得自己老了十几岁,可在那些大人们眼里,他还是一个黄毛小子。三叔公今晚还教训他,“别那么倔,成熟点”,可什么是成熟呢?难道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就是成熟?母亲跑了,家里凭空多出来一个女人、一个弟弟,他就得马上笑脸相迎?
煊明怨徐晓慧,精明了那么多年,到头来犯了这么蠢的错。但他更气李家康,做了那么多年的窝囊废,还要重蹈覆辙——那个叶瑜,怎么看都是另一个徐晓慧。
从派出所放出来没多久,李家康就宣布破产。账户里的钱都被法院强制挪走了,全副身家只剩一间建材店,还有一屁股的债。叶瑜却在这个时候出现了。她跑到店里应聘收银员,通常这种工作不会交给个来历不明的外地人,但李家康不知道哪根筋不对,竟然聘用了她。三个月之后,他把叶瑜带回家,说要再婚,全家人都傻了眼。当时所有人都怀疑叶瑜别有用心——一个26岁、高挑漂亮的女人要嫁给一个才认识3个月,四十出头、欠债累累的男人?实在太不合常理。即便后来见了叶瑜的父母,证明她出身小康之家,嫁妆不薄,李家人也还是不放心。倒是李家康洒脱得很:“我还怕被人骗?再说了,她能骗我什么?”
煊明从一开始就不喜欢叶瑜,倒不是因为想念徐晓慧——这么多年她忙着做生意,根本没心思照顾煊明,他甚至很难把她看作是母亲。事实上,他对叶瑜的厌恶恰恰因为她让他想起徐晓慧——一样的瓜子脸,丹凤眼,尤其是眼里流露出的神采——活脱脱是他妈妈的翻版。
全世界的反对都没能阻止李家康。他们领了证,很快有了个儿子,取名亮亮。煊明没有参加他爸爸的婚宴,没喊过徐晓慧一声妈,也从没认真地看过弟弟一眼。如果不是学校放假,他根本不会回家参加这倒霉的满月酒。他知道,李家康拿他没办法。或者说,他根本不在乎。”
屋外渐渐安静下来,酒宴似乎已经散场。煊明侧耳听着,李家康在大声嚷嚷,估计又醉了,大姨在招呼叶瑜收拾碗筷。
煊明轻轻起身,从床头柜里摸出一只手电,借着微弱的光,打开书包夹层,翻出一个牛皮纸袋——里面装着花花绿绿的一沓纸币。他数了又数,把钱收好,又躺了下来。
手电筒照亮了天花板上的“绿眼睛”,蜂鸟扑打着莹蓝色的翅膀,飞舞在粉色的花朵中——其实,这灯也蛮好看的。煊明想到前些天手机有几通未接来电,都是在凌晨3点打来的,都没有显示号码。绝不低头的徐晓慧,会不会有心软的时候呢?但也许,是讨债的吧。
煊明下意识地看了看手机,离12点只剩不到1个小时了。“明天我就是可以领身份证的大人了。”平日里攒下来的零花钱足够负担一张去广州的车票,和一个月的食宿。他很快可以离开这乱糟糟的日子,告别这些令人失望的成年人,去过他自己的生活。
他可能会过一段辛苦的日子,然后会赚很多钱,找一个不太漂亮但温柔可靠的女人,生一个可爱的女儿。他想象自己十年后站在家门口的样子,想象李家康变得比现在更胖,叶瑜说不定会变成另一个徐晓慧,还有奶奶,到时他会好好地报答她。至于亮亮,他会变成另外一个自己吗?
咕~咕~咕~咕~
厅里的老钟响了,机械布谷鸟叫了12声。煊明把耳朵贴在门上,确定屋外已经没有声响,门缝里也不再透出灯光,才悄悄地打开门。
怪只怪自己,为了赌气,晚上只扒了几口菜就躲进房里,肚子早已饿得咕噜咕噜叫。他蹑手蹑脚地走进餐厅,桌上收拾得干干净净。
“果然没人记得......”他轻叹一声,打开冰箱,一下愣住了。
一块生日蛋糕,一碗面,一颗红皮鸡蛋。
一张纸条,是那个女人的字迹:
“鸡蛋和面记得加热。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