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珍看着那只烟灰缸,烟灰缸四周的灰像奇形怪状的地图一样排列着,她再也忍不住了:“天天和你说不要在家里抽,你哪一次记住了?”
力强不说话,他只是拿着那只烟灰缸往厕所去了。
阿珍边收拾边唠叨:“你这人,以后抽死了,我是不会来管你的。”
香烟的味道从厕所间的门缝里钻出来,阿珍闻到那味道忍不住又叨叨几句:“这房子呀,简直没法住了,满屋子的烟味,早走早好呀。”
这时候,只听得一声玻璃破碎的声音。
“过不下就别过了,马上给我滚。”
阿珍气呼呼地冲进厕所,看到满地的玻璃碎片,她开始嚎啕大哭:“你想干什么啊,你究竟想干什么?”
力强不理她,拿着车钥匙出门了。
阿珍在门口大叫着:“你有本事别回来。”
阿珍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们进入了这样一种恶性循环。一个不断地唠叨,一个不断地砸东西。一个守在家里抹眼泪,一个开车出去,喝个烂醉如泥。
那天夜里的雨下得没完没了,雨很响地打在户外的棚子上,狂风在窗户外面肆虐。早上醒来的时候,小路泥泞湿滑,野地里长长的草吸饱了水。她拿着铁锹将马粪从一勺一勺地铲出来,树叶上的雨水浇了下来,淋了她一头。
阿珍今天一个人在马厩里干活,铲完了马粪,她将新鲜的草料放在马槽里面。马一边吃一边喷出浓重的鼻息,仿佛深秋的早晨森林里浓浓的雾气。
对面走来一个人,朝她打招呼:“怎么今天就你一个人,出去鬼混了?”
阿珍淡淡地笑着:“他昨晚有点事情,没回来。”
那个人是对面钓鱼池的老板,他的老婆在去年得淋巴癌死了,那是一个瘦瘦长长,经常带着笑容的女子。他老婆死后没多久,他又找了一个,还经常在聊天的时候说自己第二春的感觉真好。
阿珍瞧不起这样的人,一点感情也不念,真不是个东西。
她站在山坡上看着远处,游客陆陆续续地上岛了。她熟练地从马厩里牵出一匹毛色纯黑的马,这匹马是前段时间从山东买来的。花了好几万,光运费就要好几千。
这匹马几乎花掉了他们马场半年的收入。马是运到了,但这匹马的个性很倔强,训练了一段时间,还是很不温顺。有时候跑着跑着就停下来吃草,更让人生气的是突然从围栏里面冲出来,吓得一旁的游客魂飞魄散。
这样的时候,力强就开始叨念起来:“你看,你选的马,我们怎么做生意。”阿珍知道,自己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就像当初选择眼前的这个男人。
她说:“倔就倔吧,不做生意我养着它,总可以吧。”
力强看着她:“你说养着它,你知道它一天要吃多少东西吗?
阿珍不言语。
力强最后说:“再过两个月,如果还这么倔,我只好把它拖到外面杀掉。”
阿珍看着力强的眼睛,目光里很重的杀气,那是她从来没见过的。
阿珍花了很大的力气给马套上马嚼子,又把马鞍放上了马背,马鞍很重,她几乎是花掉了一天的力气。一群人从树林里面走过来,走近看时,有十个年轻人。一个个身形高大。她想今天是个好日子。
那几个年轻人,每人骑了三圈。马累得气喘吁吁,跑到最后几圈的时候,马腿似乎有点打滑了。阿珍看着,心里特别慌乱。
最后这群年轻人都骑完了,她伸手向他们要钱。那几个年轻人,吹着哨子走了,阿珍刚要开骂。有几个年轻人拎起旁边的凳子就要砸过来。她突然就不说话了,看着那一帮人越走越远,最后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力强到了中午才从外面回来,身上带着浓浓的酒气。这时候阿珍正在招呼一帮客人,人多的时候难免手忙脚乱。力强却看都不看她一眼,径自走进小木屋睡午觉去了。等忙完了那一拨客人,阿珍冲进那间木屋,然后掀起床上的被子:“你还是个大老爷们吗?”力强从床上跳起来,顺手抓起旁边的一个花瓶,往地上一掷,花瓶轰然碎裂,发出清脆的声音,仿佛是旁观者的蔑笑。
阿珍觉得头脑发蒙,那几匹被拴在树上的马因为受到惊吓,开始疯狂地挣扎起来。有一匹马上的缰绳绕着树缠了一圈又一圈,时刻都有窒息的危险。力强这时候迅速从床上跳下来,马上从树上解下了那条绳子。
阿珍这一整天都没有说话,她默默地整理马厩,默默地洗碗煮饭,默默地扫掉地上的玻璃碎片。
夜里的时候,她睡在外屋,力强睡在里屋。她听见马咀嚼饲料的声音,风吹动窗户的声音,还有湖水拍打礁石的声音。她看着天上挂着的一轮满月,想着娘家山里的那一轮月亮。
和力强结婚八年了。
八年里,她很少回去。甚至有时候难得回去一次,也匆匆地回来了。不知为什么,娘家的床越来越睡不习惯了。每一次回去,她都发现自己的东西越来越少。妈妈告诉她:“衣柜里长年不穿的衣服,我打包送给邻居的小姑娘了。”她轻轻地:“哦。”了一声。有一次回去,她甚至发现从前的一些老信件也找不到了。想必是被家里人处理掉了。
那时候,力强是村里最帅的小伙子。每次来他们家,嘴巴像抹了蜜一样,从三叔公喊到大舅爷,每个人都被他叫得心花怒放。只有她的妈妈,不怎么待见这个人,她私下告诉阿珍:“他家里的情况你是知道的,爸爸早年就去世了,和瞎眼的妈妈住在一起,你嫁过去注定是要吃苦的。”
阿珍本也没有动心,她随着村里的小姐妹去上海打工。在外面的日子,他一封又一封的长信写来,他刚开始写称呼她为:阿珍。后来写着写着,就叫她:阿珍妹妹。写到最后,他叫她:宝贝、宝贝。
阿珍,从来没在家里感受过当宝贝的待遇。她们家有五个兄弟姐妹,她是家里的老三,是最不受爸妈宠爱的那一个。村里时常闹饥荒,每天都是饥一顿,饱一顿的。但每一次,只要最小的妹妹撒娇起来,她妈妈就要求把她碗里的最后一点吃的剩给妹妹。有时候,碰到刚好大队里面发猪肉。妈妈难得做一次肉,刚要持着筷子夹肉,就换来妈妈的一顿训责:“大哥,还没下工,你还想偷吃?”她当下撂下了筷子,气呼呼地跑进房间。
她想这么多年,家里根本没有人把她当作宝贝。她很早就想从这样压抑的气氛中走出来。那次从上海回来,她想好了怎样说服自己的母亲。她拿出从上海打工赚来的一部分钱,交给她:“妈,我打算和力强结婚了。”她的母亲,拽着手里的钱,看着她:“你确定了吗,下面还有一个弟弟和妹妹还在上学,还是再缓一缓吧。”
阿珍不说话,她心里愤愤的。过了几天,她留下一封信,简单写了几句话:
妈,我走了。力强会对我好的,我们打算去外面闯一闯。请不要挂念。
阿珍想到这里,忽然流下泪来。八年了,老家是回不去了。回去,找不到妥帖的安慰。她想和力强的婚姻也死了,这里也是待不下去了。她忽然害怕起来,如果这时候,把自己放在一块空地上,让她自由自在地走,她竟然不知道该到哪里去。
他们的冷战一直持续着。屋子里安静极了,没有说话的声音,偶尔耗子“吱吱”的叫声显得格外清晰。她在这里朋友很少。结婚以来,从前要好的小姐妹也渐渐断了联系。有时候,一年难得打一次电话。只有一个朋友,她还时常和她聊着,虽然隔得远,不怎么见面,但心意总是相通的。已经很晚了,她还是打给她,因为她知道,只有她不怕被打扰。
“我想我过不下去了。”
“怎么,又和他吵架了吗?”翠翠不紧不慢地问道。
“你那边有没有熟悉的朋友,帮我找一份活。”阿珍很坚定地说道。
翠翠想了想:“你要来的话,也是可以的,我这边有个朋友正好缺一个人管理宿舍。”
阿珍和翠翠说好,夜里从岛上出来,明天坐一早的车去她那里。她简单地收拾了几件衣服,就出发了。这时候,湖面的风特别大,她走上摇摇晃晃的桥,有时候浪很急,会淹没一部分的桥面,她的两只鞋子被弄得湿哒哒,她一边走,鞋子吱吱地响。夜更深,更静了。
天还没亮,出发的车子已经在车站里面等候。她看着他们,仿佛车子就能带给她全新的生活。她想着再也不用忍受那个人的冷嘲热讽,再也不用每天忍受他的脚臭味,还有满屋子的烟味儿。她要租一间屋子,里面铺上雪白的床单,置办一些简单的家具,每天上班、下班,认识不同的人,感受不同的空气。
她坐在车上,慢慢地沉浸在自己编织的美梦里面。这时候,她接到一个电话:“你好,你是力强的老婆吗?”
她说:“是的。”
那人突然提高了音量:“你老公是疯了,还是干吗?”
“怎么了,你请说。”她突然惊慌起来。
“他昨晚上把你们养的那两匹马杀了,血淋淋地挂在游客必经的树林子里面。”他一边说,一边叹息。
阿珍知道这打来电话的必是景区的管理人员,她连忙应对着:“我马上回来,我马上回来。”
她要求司机把他放在路边,司机说什么也不让她下,她一直央求,近乎要跪下来了,最后司机把她放在一个小站的旁边。
等她回到那个岛上,她看到他手里拿着刀,坐在血泊之中。她看到那匹黑马毛发上沾满了斑斑血迹,她摸着它僵直的身体,它再也发不出一声响亮的嘶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