聋大姨

  聋大姨是我娘的堂姐,不是真聋,就是耳朵有点背,说话得大声才能听见。娘的堂姐妹多,为区别期间我们兄妹便叫她聋大姨。

    姥姥家旧社会是个大户人家,使奴唤婢,家趁人值。聋大姨爹娘早早去世,老祖母做主和行唐寨里一家财主少爷订了婚。快要结婚时,“七七事变”日本人打过来了,兵荒马乱,带着个大姑娘逃难不便。老祖母便领着她到婆家去圆房。来到行唐寨里,婆家人都去逃难去了,家里只剩下老太太看家。等了几天毫无音讯,俩老太太一商量,老祖母说:“把孩子就放到你家,就是你家人了。”过了一段局势平稳,财主一家人都回来了,张罗着要办喜事。少爷念过新学堂,一见我聋大姨就不喜欢,说啥也不同意,说:“现在都民国了,不能包办。谁同意谁和她拜堂。”牛不喝水强按头,捆绑不成夫妻。万般无奈,只得跟娘家捎信,老祖母把聋大姨接了回来。

  后来聋大姨给本村的姓田的一家财主当了填房,女婿是个很不成材的人,长得很丑,矮个子,红眼圈,烂眼边,一头癞头疮。前房留下了一个儿子,自己又生了一儿俩女。好日子没过多久,村里闹平分(土改),家里的房子地分光了不说,大姨夫被勒令交代浮财,关在小黑屋,吊着打,遍体鳞伤,家里被掘地三尺,挖出了三百块大洋。大姨夫连病再气一命呜呼了。剩下聋大姨孤儿寡母艰难度日,受尽苦辛。常言说:穷在大街无人问,富住深山有远亲。聋大姨亲戚也不亲,她从小没爹没娘,疼爱她的老祖母早死多年了,回娘家只能去堂哥家。有一次回娘家,她正在厦阶台上坐着,纳闷怎么晌午了还不揭锅?一瞅,院里没人了——堂哥一家正关着门吃饭呢!聋大姨悲从中来,嚎啕大哭:“我那早死的爹娘啊——”

    我们那时候小,吃得少,我爹偷偷贩卖猪,用奖励的猪饲料条拿到粮站换成麦子,所以年年节余一大瓮麦子。青黄不接的时候,聋大姨揭不开锅了,我家借给她半布袋高粱、棒棒。秋天,聋大姨用高粱杆做成放干粮的筐筐、放饺子的拍片给我家送来。她耳朵聋,说话声音特别大,对我娘说:“俺闺女将来说婆家,就说像二刁这样有本事的。”二刁是我爹的小名。好容易孩子们长大了,正赶上文化大革命,地主富农的狗崽子根本说不上媳妇,那时候同是成份不好的人家用自家儿女彼此交换结婚叫换亲。聋大姨只得用大女儿跟大儿子满圈换了个哑巴媳妇,但自己亲生的儿子满囤还打着光棍,愁的聋大姨头发都白了,到处托人给小儿子说媳妇——不到万不得已是绝不能换亲的。

    正在这时,小女儿偷着摞槐叶让民兵发现了,非得让游街不可。本来村里的洋槐树枝繁叶茂的,不时有人偷偷上树摞槐叶晒干弄到县城卖给加工厂,厂里磨成面走外贸。村里说这是资本主义尾巴,坚决抵制。成份好的社员抓住了批评批评就放了,这回好容易抓住了一个地富分子,正好弄个反面典型杀杀资本主义妖风。村党支部决定游街示众,可怜聋大姨的小女儿,还是个未出阁的黄花大姑娘,背着偷的槐叶筐,胸前绑着五块钱罚款,被民兵押着,敲着小锣游街。每到一个大街口,停下来对围观的人群喊:“我偷了生产队里的槐叶,我有罪。”村是个大村,游了一下午才转完,小女儿回到家关起门来哭了一夜,喝了农药。等第二天早上发现时,身子早已经凉了。埋了女儿,大姨耳朵全聋了。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文革结束了,实行生产责任制,生活慢慢好了起来。小儿子满囤也娶了媳妇,聋大姨年逾古稀,和孩子们分开另过。大儿子满圈不是亲生的,几乎不来往,啥东西不给,声称活不养死不葬;满囤嫌老大满圈不供养,让自己一个人养着受屈,因此两口子天天当啷着脸,没好气。

  聋大姨自己到地里拾庄稼凑合着生活,年岁越来越大,干不动了,只得靠满囤供养。一开始大姨自己能做饭,后来摔着腿了,没钱看,就摊在炕上。满囤弄个大碗让他娘使,每天端碗饭往大碗里一倒就走。那个大碗从来不刷不洗,硌渣大厚,就像个猪槽子。就这样还不及时,有时忘了一两天不去送饭。饿得大姨满院子喊叫,我舅舅听说了,找到满囤数落了一番,两口子就好两天,过几天又成老样子了,大姨饿得伸着脖子喊我舅舅:“银海—,救我啊——;银海——,救我啊——”满囤在前院听见了,怒气冲冲地冲进屋里,照着他娘的身上乱踹。左右邻居实在看不惯了,过去把满囤拉开。我母亲去看望聋大姨,屋里黑咕隆咚的,大姨头发老长、眼窝塌陷,瘦得脱像了,像只狗一样蜷缩在炕角,膝盖踹断了,露着骨头茬子,那只大腕脏的看不出原色,忍不住找到满囤说:“满囤,你看看你娘的屋里像个猪圈,臭气轰轰的,你给你娘洗涮洗涮。她都八十多了,还能活几天!”满囤低头不语。

  时间不长,聋大姨死了。有人说是饿死的。发丧完聋子大姨,满囤两口子清理聋大姨的屋子,把那个大黑碗拿了出来,新娶的儿媳妇说:“放着吧,拿它干嘛?”满囤两口子说:“你奶奶用过的,脏乎乎的,拿出去扔了吧”儿媳妇说:“别介,留着吧,等你们老了接着用。”满圈两口子顿时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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