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是个闲不住的人,养蜂、烧炭、酿酒、种植板栗花草占据了他的大部分时间。作为那个时代吃公粮的人,乡下的老人们都很羡慕他有一份可观的退休工资。本可以安闲的找朋友下棋钓鱼打牌喝酒,他却偏偏喜欢一个人忙碌在房前屋后山间地头,在什么事都不做的时候,他会静静地坐在躺椅上闭目养神,或者看着门前那片稻田以及稻田那边的山峰发呆。
外公很严肃,脸上的邹纹纵横交错,是那种看一眼就知道什么叫沧桑的脸,孩子们都不大敢亲近。可是他如果笑起来,真的很好看,慈祥安宁,有一种岁月沉淀过的随和。
很小的时候,外公家的土坯老屋还在。大概在一个青草正肥的春夏之交的日子,在老屋的后面我看到了一排蜂箱,蜜蜂嘤嘤嗡嗡地乱飞乱叫,我不敢走近,害怕又好奇。那时候关于蜂的印象仅停留在被马蜂追赶叮咬的恐怖之中,第一次知道蜜蜂也可以像养牛养羊似的圈起来,觉得很有意思。外公带上一顶可以遮住脸的帽子,翻开蜂箱取走蜂蜜,蜂巢上密密麻麻的蜜蜂进进出出,有的爬出来飞出去绕一圈很快就回来,有的只是爬出来和临近的伙伴打打招呼说句话,我想有密集恐惧症的人看见肯定会晕倒。那是三岁还是五岁呢,我已经记不清了。
后来外公外婆搬到下面的村子去了,三间平房正对着一条窄窄的河,河那边是稻田和山峦。门前的院子很宽阔,院子里种的有兰花和红芝,还有石榴树、山楂树和李子树。平房的右边是厨房和猪圈,厨房后面是菜园子和庄稼地。左边是瓦房杂物间,外公的蜂箱就放在杂物间的廊下。外公酿的蜂蜜,或者说外公的蜜蜂酿的蜜,特别香甜,来自大自然的味道,醇而不腻。随着时光的流逝,那蜂箱越来越少,可是找外公买蜂蜜的人却越来越多了。
除了蜜蜂,山上的板栗也能让外公忙碌好一阵子。每到秋季,中秋节前后,外公会拿一根长竹竿,戴一顶草帽,站在树下或爬到树上,一阵敲打,然后多数板栗就落在地上了。外公颤巍巍爬到树上的情景常常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当时不明白,一个上了岁数的老人为何要如此冒险呢?外公是个要强的人,也许他不甘老去,又或许只是为了让分布在大江南北的子孙们,尝尝他亲自打的板栗。
板栗被一个个捡起挑回家中,外婆就用剪刀一个个撬开外面的一层刺,板栗才成为市面上大家看到的样子。有时候我们在一边玩耍,会一不小心踩到栗壳或一屁股坐到栗壳上,几十根针一齐扎到肉里,疼的我们哇哇大叫。记得有一年,外公在我家的菜园子里嫁接了一棵板栗树,成熟的季节,它就沉甸甸长满了一树,刺猬般的外壳泛着青光,剥出的栗子油光发亮,生栗子入口很脆,甜丝丝的。
到了冬季,烧炭就被提上日程。家乡没有暖气,家家户户都靠着炭火度过漫长的冬天。炭有好坏之分,好炭需要特别的树才能烧成。在烧炭之前,外公要先把树从山上一棵棵砍倒,扛到山下,就光把树砍够,外公不知要来回上下山多少次。母亲常常去帮助外公砍树,我于是也跟着去过几回。山林寂静,我在山中漫步游走,只听见拉锯的声音,斧头的声音。我至今也不知道哪种树烧炭更好,也没看见过外公烧炭的过程。只是在大雪纷飞的夜晚,坐在亮红的炭火旁感受着温暖时,会想到外公烧炭的艰辛。
外公也酿酒,一般是在过年的时候。我记得那个酿酒的大缸,记得亲戚朋友过来打酒,也记得酿酒时粮食发酵的香味,可是我没有喝过,以后也不会喝到了。
屋里还放有半瓶蜂蜜,我舍不得喝,就一直放在那儿。外公的五个子女及孙辈重孙辈们,大概都存有这样一瓶蜂蜜。不知外公是否想过,他酿的蜂蜜竟跟着血液,跟着深爱,从那个小山沟,被带进一座座城市。
如今蜂箱已经残破,外公的蜜蜂也飞走了,飞在群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