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在衡山西站,我买了本《知行合一王阳明》,阅后才知道家乡和平县就是王阳明当年剿匪时所设的据点,我为这发现惊讶和兴奋不已。从小学到初中毕业,八、九年的光阴,居然不知道她的历史渊源,是我太艳羡外面的世界,从未好好回望我的家乡?还是骨子里就有对这穷山沟的自卑,不愿提及?
这些年,随着年岁的增长,生活的稳定,我较频繁地回到家乡,以子孙晚辈的身份,参与乡村的民俗活动,特别是家族老少一起参与的中秋铲地(注:扫墓),那份虔诚和毕恭毕敬,让我对生命、对乡俗、对时光与空间交集的文化体现,都有了更多的思考,或者说反思。是什么让一个个曾经叛逆不羁、奋力远行的少年,成为一个在祖宗面前规矩有加、再远也要回家的中年?
我与姐姐有过一段对话。我说:“很奇怪,年少时自己极力挣脱,或者说批判的乡风民俗,如今不禁逐渐认同,甚至是尊崇。”姐说:“人生就是一个回到原点的过程。”于是,“回到原点”这一说法,很长时间成为我审视自己几十年心路历程和文化认识的最佳注脚。而王阳明的出现,促成我对家乡关于文化人心更多的审视。
站在县政府大院的500年前王阳明亲手种植的参天大榕树,我觉得他不是简单的一棵树,他是生活在山城里一位500岁的老人,多少朝代更迭、沧桑变幻、幸与不幸的故事,都镌刻在他皮肤苍老的皱褶里。他的繁枝和茂叶,恰如张开的双手,拥抱着曾经经历战乱、妻离子散的人们,抚慰着遭受生活巨变、孤苦凄凉的心灵。
我的目光触及这土地上的一切:无人居住的老屋,荒草丛生的孤坟,依然青绿的稻田,远处绵延的青山……。当时代的变迁成为历史的注脚,那些平凡如蝼蚁的人们,他们经历的故事,似乎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让人唏嘘、感慨,还有牵挂与难过。
一位年过九十的老人,本是潮汕妹子,为躲避日本鬼子,与家人一起,抛离家园,被难民潮裹挟着一路北上。为了生存,在风华正茂的年纪,落户在满山翠竹的上陵镇。贫穷、落后和生活的种种意外,成为横亘在她与家乡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即便粤赣公路就在家门口!老人时常站在公路边远望,这一望就是七十年。直至读大学的孙子,费尽周折,才找到老人娘家的亲人。相见如梦,乡音尚存,唯有抱头痛哭!
苏家的老太,陈家的爷爷……都是在战乱中走散的广州孩子,流落山区,被朴素的乡民收养,从此落户和平。只是,曾经是大户人家的烙印,经年的风吹日晒和田间劳作,依然改变不了他们骨子里的傲气和不甘。改革开放后,他们大都陆陆续续联系上了亲人,子或孙辈有了迈出大山的机会,而年迈的他们,却再也喝不惯珠江的水,过不惯大城市的生活,只能选择,在和平终老。正可谓: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
这就是我的家乡,如此包容且给人以温暖的家乡!她的日常,不乏东家长西家短的邻里纷争,不乏此家与彼家的明争暗斗,还有些许的狡黠、好赌与懒惰。但是,我不得不承认,在大是大非面前,在人性的本真面前,他们依然会用善良与爱,去拥抱人世间的一切。也就是这片土地,用其朴素、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淡然,接纳、包容、护祐一切的生命,听凭风云变幻,笑看世间冷暖。
感谢王阳明,为我打开理解和走进家乡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