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伤的天使

(一)

“我又换女人了。”

“值得庆祝。”

“廖森,那个矮小,头发从来都光亮的中年男人。昨天在电话里硬生生把他的女人又塞给我了。”

“福气很好。”

“你知道那幅画,用白色贝壳拼出一对翅膀的那幅。廖森说,‘那幅画仿佛给她插上了一对白色的翅膀,光芒四射,让他眼睛睁不开,更捆不住她’。当然,廖森每次抛开女人的时候,都会说捆不住。”

“那幅画被你搁在角落里已经很多年了,如果早卖或者早丢,也许会少一两丝麻烦,衣琳呢,还可以多看看她,换得慢一些,我倒是觉得衣琳对你情深一片。”

“廖森来选画的时候带着她,那时候我一直在琢磨共工撞倒不周山的愤怒,没有招呼他们。廖森是第一次带她来,看完画就走了,她大概是个子高的,模糊的像天使A。”

“你好像说过衣琳像天使爱美丽。但是,那天她晴天霹雳的愤怒,毁了酒吧的乐器、吧台,还吓着不少客人。倪媚,差点儿也受伤。共工撞不周山至少有点原因,衣琳的愤怒倒不知从何而来。这个像天使A的女人,倒不想她的愤怒也燃烧了我这可爱的小酒吧。”

“愤怒通常都具有强大的破坏力,不然共工撞不倒不周山。不过,倪媚好像更喜欢现在朴素的吧台。”

“现在吧台完全是她的领地了,我随了她的意,按照她的想法重新弄过。她现在随心所欲的玩弄酒瓶子,看着心情给酒加颜色,有时候居然还会忘记客人点的酒品,你说我是不是在放纵她?有时候过于自在反而会生小篓子。你在倪媚的世界里一直都是五彩缤纷的,今天居然给你弄了杯玫瑰红的,我这个付薪水的老板却是永远一成不变的青黄色,真让人头疼。话说回来,你怎么扑灭衣琳烧的这把‘春天里的一把火’?”

“你该记得,那天春雨绵绵,出酒吧时,火就浇熄了。像闪电,来得快,去得快。衣琳就那天发过那么一次火,平时你看衣琳都是温润安静的样子,她其实一直都是温润安静的样子。”

“真不想知道那天她的怒气从何而来,一如这江南的春雨,细润无声,默默的滋润你,远胜过你每天精神失常的样子。”

“大多数戏都是沉默的,沉默的戏又太容易滋生无聊,而人们总是被喧嚣的戏吸引,用以摆脱无聊。愤怒大概是摆脱无聊沉默的一种戏,在我身边的女人往往都是耐不住寂寞的。常来你这里喝酒,也是这样一种无聊的戏。”

“衣琳那天掀桌子的时候,白兰地的瓶子顽强地撑住了,留下半瓶,倪媚总惦记哪天你来了,得喝了,存在吧台,老占她的记忆。你知道,酒吧刚开张的时候她就在这里,来来往往的客人,朋友,风雨多年,她变成了一只诚实的老狐狸。不过谈及你的时候,她还是那只诚实的小狐狸,迷离的眼神,泛红的桃花,真让人头疼。”

“白兰地等她来了喝吧,廖森应该告诉过她,今晚我会在这里。倪媚没被你彻底变浑浊,不是一件好事。”

“但愿她哪天不会像衣琳那样烧了我这小酒吧。倪媚一直念叨酒吧开业的那天,她给你递酒,洒你一身的那时候。你很凶的对她说,酒在服务员的手里一定不是用来洒的。我一直没明白,那时候你会沉珂落疾,倪媚对此却念念不忘,我咋兑咋兑,倪媚也浑不了,真让人头疼。”

“这倒没印象了。我倒记得有次倪媚似乎是故意洒了一点酒出来,溅到你身上,当我们在说奔腾年代的时候。那个时候全国刚好蔓延一场流行性疾病,似乎就还我天天到你这喝两杯,倪媚躲在吧台学习调制各种酒,我们就是一对白鼠,喝着各种味儿的酒,一脸惆怅。”

“那时候是心里更惆怅,看不到‘海饼干’,倪媚溅酒的事儿我倒没印象。”

“两个人久了就长得更像了,那个时候她看上去就和你很像了。你一直很乐观,她故意溅酒出来戏弄你,感觉像是一种生活开的玩笑,她那时候没有陪你惆怅就是对的。虽然‘海饼干’也遭了一些小篓子,看不到希望,同所有人都在遭受病毒带来直接或间接的篓子一样。这些篓子就像她溅出的酒,是插曲,会消失,但记忆还在。衣琳制造的也是一个小篓子,所以我还在这里喝酒。”

“不过,衣琳的声音已经离不开这里,你记得,衣琳和倪媚轮番唱歌的夜晚。衣琳的声音婉转柔和,倪媚的声音清脆嘹亮。梁冰更是热情高涨,各种曲子在他的吉他弦下如行云流水,他说两个女人的声音都是享受。那晚整个乐队都像燃烧的火,酒吧炽热滚滚,你那时候倒自顾喝酒了。衣琳每首歌都是用心在对你唱,倪媚每首歌都是用情对你唱,我虽然乐意听到两人美妙的声音,不过,真让人头疼。”

“人很容易在氛围的烘托下,融入环境。衣琳就是这样,没有人能绝对把控这种状态,人其实也不需要严格把控这种状态。衣琳那天挺高兴,我喝得也挺开心。不过能陪我喝酒的还是你。”

“我打算出去走走,春天的桃花又开了,大地还是周而复始不等任何人,梁冰打算去采风义演,他希望我也过去。陪你喝酒得找倪媚,其实我倒想携她上路,估计她更愿意留下来陪你喝酒,真让人头疼。”

“倪媚被你圈在这里太久了,你携她出去走走也不枉你做了小老板。你打算去哪里。”

“花团锦簇的地方,有山有水有女人更好。”

“有闲暇,碰到湖光山色,还弄点枝叶和贝壳回来。”

“贝壳,那对白色翅膀,你可以换个喜好。留恋并一定是好事,何况这么多年你还在继续,上帝并不是看精神的,这不天使A的麻烦又来了,真让人头疼。”

“你记得小时候,你那同桌,亲你一下的事情,老师让你站黑板。”

“好像忘不了。”

“上帝有时候就会带走让你忘不了的人,留下让你忘不了的事。”

“再漂亮的贝壳,也不给你带了。出门只看声色犬马,繁花似锦,唱支情歌送春风。”

“人总会消失的,不过早点回来喝酒。”

(二)

“门口有个四处张望一袭黑裙的女人,会不会是她呢?”

“那天印象模糊,个子看上去差不多,可能吧。”

“我去招呼她过来,不管是不是,看上去总是在找人的样子,顺便让倪媚把白兰地弄上来,喝上几杯。”

“别弄出小篓子。”

“有点像辨认犯罪嫌疑人,仔细瞅瞅,对面这个邋遢的男人是不是你要找的人。因为他刚好也在等一个像天使A一样的女人,你倒挺像的。”

“廖森让我找风起画廊的老板。”

“对面这个邋遢的男人就是。你们见过一面。没有印象吗。”

“没有。”

“不管怎样,坐下喝酒吧,这里是酒吧。他有事无事都在这里喝酒。如果电话失联,来这里。他是这里的支柱,老酒鬼,不过很少喝醉。”

“廖森在电话里态度总是很强硬。有些原因,没法拒绝,自由在你的,不过这里的酒十几年如一日,你倒可以试试。”

“有些原因,没有选择,顺其自然,再好的酒,喝酒的人也会消失的。”

“不和你们瞎扯,我让倪媚上酒。喝酒尽管喝,可以没有原因。”

“酒来了,风起,你好歹把你那邋遢的头发理一理嘛,少了女人,我去给洗衣呀。”

“瞎扯,倪媚,我衣服好多咋不考虑给我洗洗,亏我给你发工资呢,真让人头疼。喝酒,喝酒,这可以没有原因,你说对吧,倪媚。”

“佛家讲究因果轮回,凡事有因,有果,有业,有报。喝酒的原因可以有成千上万种,没有原因的喝酒不存在,千丝万缕间总能厘一个出来。风起喝酒的原因就是来了就喝,你喝酒的原因就是没空瞎扯,我喝酒的原因就是必须陪酒,这位不知怎么称呼的女子喝酒就是你强买强卖,也许她根本不想喝,不胜酒力,酒精过敏什么的。”

“倪媚,你和风起喝酒总能长点东西,智慧。”

“和你喝酒也能长点东西,瞎扯。风起,哪天去给你收拾收拾啊。”

“倪媚,你。风起面前我总是扯不过的,来酒陪一杯,我陪你去吧台扯去。看你不给我洗衣服。真让人头疼。”

“他们是多年的朋友,来这里坐,最是自在。”

“廖森有很多女人,你总是接手他的女人。”

“是的。当他愿意的时候。”

“我能不能对你有所期望。”

“不能,所有的期望都只在于你自己。肉苁蓉往往寄生在梭梭上,不论因为什么,结果什么,都只是一种相互的状态,你不用去太理会它们的原因和结果,你能看到它们一起生长成长掉落的经过就好了。我们也差不多这样,所以你不能对我有所期望,我也不能对你有期望,无论怎么样的,我们也不过是在经历一个过程,也许这杯酒喝完了,就结束了。”

“这样如同器械。”

“你当自己是器械的时候,就是器械了。我只是一个收售小画作,喝喝小酒的男人,你也无需有所期望,也无需成为器械。”

“其实我不是对你有什么特别的期望,只是想你会不会温暖一点儿。那些贝壳挺温暖的,刚才你一直强调的是事情(或者感情)的过程,感觉少了贝壳里的那些温暖,感情不应该仅仅是冷冷的过程。”

“温暖的感情会很快乐,冷冷的感情会很凄凉。我说的意思换一个说法大概是这样子的:感情是在过程中形成的状态,这种状态不应该是相互期望形成的,而是相互付出(或者自然)形成的。”

“我想喝一杯橘红色的酒,倪媚会弄吗。”

“这个可以期望,希望颜色和口味都是你想要的。倪媚在这里从服务员到调酒师,很多年了,基本算半个老板。蓝俞,刚才瞎扯的那位朋友,是这里的老板,也是一起滚泥土长大的发小。诚如他所说,除了打理画廊,其他大多时候我都在这里和他喝酒聊天唱歌玩乐。如果你愿意,随时可以过来坐坐。”

“一会儿我把行李搬你那里去,也没有什么东西。”

“你可以多考虑一下。”

“考虑的结果是没有选择,倪媚是会看心情的女人。这杯酒挺好喝,挺温暖。”

“你知道,在此之前我们并不认识,也没有任何瓜葛。”

“任何认识和瓜葛都有个开始,我大概明白你想说的是开始后的不确定性。那就照你说的,维持一种不能期望的过程、状态。”

“晚一点,蓝俞会上台表演一段乐器,他不再做任何演出,就是手痒,要献一下,他的学生现在已经比他溜多了。我们看完他的演出再走吧。”

“演出有没有什么规矩。”

“倪媚有时候凑热闹会唱一首,今晚她看上去比较忙。舞台其实是自由的,在酒吧里任何一个想唱一首,想弹一曲,想敲一下的人都可以上去。正常的自由表达都可以在这个咫尺的舞台上展现。当初蓝俞老是担心这样会降低舞台演出的水准,后来发现人们主要是来喝酒消遣,并非来严苛的要求这分音乐。于是多了好多生活闲散的熟客,把这样的一个舞台当作一种简单消遣的生活,时不时上台敲打一番,寻下乐趣。规矩就是自在开心。”

“我去弹支曲子。当作和你的一个开始。”

“其实不用这么刻意的留个印记来开始,哪天结束了,你说不定还要来支曲子,印作结束。”

“也许吧。至少这样开始感觉温暖。”

“那你去找倪媚,她会告诉你上台要注意什么,不过那台钢琴很久没有人弹奏过了。”

“世间所有事情都是这样,久了都会蒙上灰尘。”

“江南的春天就是雨水多,又开始下雨了,这漆黑的夜晚,还有点凉飕飕的。风起,我就不送你们了,别被春雨淋出了感冒,路上注意安全。”

“春雨时节,你可以考虑弄点煮酒,像我们这样在外漂泊的人能温暖温暖。”

“下次你来,还下雨,我就弄个火炉,专门给你煮酒。酒不过瘾,在弄些配菜,把酒吧搞成火锅店,竭诚为您服务,倪媚,你全权负责。”

“我啊,只会耍耍酒瓶子哦,风起要是特么的喜欢,我就豁出去了哦。”

“倪媚,你。我这老板真是失败,店给你你都要给风起了,真让人头疼。”

“风起,你们路上注意安全,午夜的雨水让人心动,让人心碎。头不疼了,老板,乖,给你揉揉。”

(三)

“你刚才弹的曲子叫什么名字。”

“悲伤的天使。”

“悲伤的开始。”

“那对翅膀,白色贝壳镶嵌成的那幅画,犹如天使折断的翅膀,他一定很悲伤。”

“那些只是贝壳,不用给它们赋予过多的意义。”

“你不用这么早把这个开始定了悲伤的调子。不要因为我说的那些话,弹的那支曲子,就提前把这没有期许的过程定了调子,毕竟一开始的定调和你认为的期许本质上是一致的。”

“这个悲伤的调子,我收回。”

“廖森经常到你画廊买画,他说这么多年,那幅画你宁愿让它在角落里蒙灰也不愿卖。没有故事没有意义的事物往往被人们抛弃得最快。我是被廖森抛弃的事物,那幅画却是你珍惜的事物。”

“南方有一种双黄面,面煮好后会在油锅里炸,两面都成为金黄色后,捞起配以浇头。有意义的是好吃,吃面的时候即使知道它的故事,好吃并不会变得更有意义。所以那幅画,你知道它的故事,意义也不大。你的故事只是廖森不想理会,说不定是没来得及理会。”

“虽然有时候故事确实显得没那么有意义,而且你对我的故事想必也没有丝毫的兴趣,不过我很想听听关于那幅画的故事,你可以向我提一件我大概能做到的事情,作为补偿。”

“我暂时没想到有什么希望你能做到的事情。你既然很想听,那就讲给你听。那幅画其实是一份作业,学生时代美术老师要求作一副画作为结业作品。题材,材料,方式都不限,开放式的,并且可以合作,不过限了合作人最多两个。那时候有首歌叫白衣飘飘的年代,很是流行,有个女孩儿非常喜欢,经常也是一袭白裙。我打算把她放进画里面,我们经常见面,只是很少说话,现在看来那时候我应该是喜欢她的,只是那个年代并不是善于表达的年代。当我有这样的想法的时候,第一方案就是直接请她做模特,把她画进去。当我告诉她我的想法的时候,她直接拒绝了,她并没有说为什么,不过提出另一个可以帮助我的方案,她希望和我一起完成这幅画。老师给的时间是半个月,起初几天我并没有太高的热情,一是画的内容并不确定,二是她的拒绝。她后来提议去海边看日出日落,但是没有提画的事情,连续一周,我们做的事情就是在海边玩,我那时候并没有在意,她其实在默默的搜集这些白色的贝壳。她家离我家并不远,但是离大海挺远,每次她很早来我家丢石子,两人早早溜到大海边。那时候海滩还没有作为旅游项目开发,一切都干净自然,日出的时候她安安静静的坐在我身边,一起看日出,啃馒头,她说她喜欢大海、太阳、海风、沙滩。她会带着随身听,卡带上是那个时代流行的青春歌谣。随着太阳的升起,我们沿着海边走,吹着海风,她会时不时的搜集贝壳,当太阳快要落下去的时候,她就在落日余晖里使劲的奔跑。当贝壳搜集得差不多的时候,她告诉我她要用这些贝壳,做一对翅膀,成为这幅画的一部分。我那时才知道她搜集这些贝壳的用意,也才知道她为什么不想做模特。她说她不想成为我画里的人,她希望和我天天在一起,成为作画的人,不仅仅是画这幅画,更是在大海边挥洒自由,画出彼此的人生。你如果仔细看过,应该能够看到那些贝壳的颜色、大小、纹理,她非常仔细的挑选每一粒贝壳,她说她希望为我做一对完美的翅膀,有一天可以飞翔。故事到这里本应该很完美,因为最后我们真的完成了一幅很用心的作品,并且看上去也特别精致。往往故事都有太多的遗憾,我没办法抹去她在海边拾取贝壳的身影。她最后对我说的一句话是她默默注视了我三年,终于在即将离别的时候成就了一对可以飞翔的翅膀。毕业后没多久她便自杀了,她的家人说,她总是在大海边看日出,有一天溺死在大海里。我只记得她在日落海边奔跑的身影,白色裙子飘扬在风里,灿烂的微笑,爽朗的声音,灵动的身形,整个人都在快乐的飞翔。”

“你知道这个故事并不好。”

“她用生命来写这个关于我的故事,无论如何我是不能否认的。”

“我想到一件你可以要求我做的事情。”

“我并希望你做什么。”

“你可以要求我用生命来改写这个关于你的故事。”

“你的生命,我没有任何权利要求你做任何事情。”

“你没有权利要求我做任何事情的时候,也没有权利阻止我做任何事情。我打算改写这个故事,当然在你的眼里我也许并没有资格或者能力去改写这个故事,我许诺了你可以要求我做的一件事情,我希望不是你阻止我改写这个故事。”

“雨开始下大了,你浑身都在颤抖。回家吧。”

“我希望我能写成一个温暖你一生的故事,无论在天上飞翔多久的天使,终有落地休息的一天。你的手很温暖,我也希望你能感觉到我的手也是温暖的。”

“你的唇是温暖的,还有淡淡的酒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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