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评:
我不止一次公然宣称,《深时之旅》是我博物学中名列前茅的心头好,近期读了同作者、同译者再版作品《荒野之境》,依然喜欢得不行,尽管还有工作没做完,一定想先写些什么,整理一下书摘。
因为熟悉了作者和译者的语言及叙事风格,不得不说,《荒野之境》虽比《深时之旅》浅显易读,我却读出了更深况味。
在这本书里,麦克法伦也算开宗明义,说其心向自然,但底色入世。读他的书,我总觉得像在目睹他在世间翩然飞舞,无论落于何处,都能与周遭融于一体。譬如在剑桥,他就是个城市人,有其热爱的家人与热爱的工作;而在荒野间,他会攀树,会随着孤岛一起醒来,会臣服于简单精确却又所向披靡的沙漠,会站在荒野的边缘,一边慨叹人类的压迫,一边惊诧于荒野的韧性,最终走出二维对立的视角,形成更交织通融的世界观。
荒野不是荒芜一人,城市里亦会有“看不见的风景”。如果说在起初,他身处城市又时不时感到厌倦,想要逃入荒野,却又眷恋文明的便利,到最后,他便既属于人类圈,又归属荒野,自然的辽阔胸襟包容一切,身为人类,我们其实只需顺应接纳,就能获得无上的从容与自由。
不过,我喜欢麦克法伦,不只是喜欢他的自然观,也喜欢他的记录方式,他的文字本身。面对同一样事物,他的描绘也总像他的整体观一样,处处交融。硬要拆分交融了什么,或许可拆出好几个层次来,一层关乎客观科学,一层关乎感受体验,一层又像隐喻一般映射更深。
他写海洋磷光,先介绍其是一种生物光现象,由鞭毛海藻和浮游生物等微生物在水中累积而发生,却又听闻一对在墨西哥航行的父子落入水中后,看到自己身处两圈磷光中,内圈是一群海豚,外圈是一群鲨鱼,海豚保护着他们,使他们免遭鲨鱼的攻击,何等感动;
他写叶色从春夏到秋冬的渐变,从叶绿素含量降低,谈到类胡萝卜素和花青素的显现,到最后,这些科学知识包裹下的落叶树木燃起“一场壮丽的大火,将自己烧到仅剩树干,为的是度过寒冬,准备迎接春天的复苏”。
他写月,感恩“它以每秒十八万六千英里的速度离开太阳,在太空中行进了八分钟……抵达月球表面后接着反射进入太空,又行进了一点三秒……之后穿过大气层,才最终落到我身上”,数以万计的月光光子最终倾泻而下,打在他的脸上、身上、周围的飞雪上,他竟就在满目银色中,真的携影子翩然起舞。
冰川更不必说,我早在《深时之旅》里就感受到过他对这东西刻骨的爱。在《荒野之境》里,麦克法伦说,冰川总是从落在浅坑中的一片雪花开始,雪花变成雪堆,雪堆在自重作用下凝结成冰,冰越积越厚,溢出了浅坑,有了动势,随后沿着山脊和碎石坡滑动,追寻着地表径流河道,将原本的河道拓宽。
冰川之间,最终会诞生一片青春洋溢、柔韧灵巧的森林。
而更深邃的,是他在景观之外,还会透视人与社会,纵穿历史与文学,在捧起此书前,我很难想象,一本写“荒野”的书,竟处处有“人”。
“陷路”与“坟墓”两章将这一点发扬得最为明显。那些沉陷的小路,在他笔下,竟被类比古树,后者有盘曲的枝干,密布的年轮,都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形成,这两者的相似之处在于,他们都诉说着持之以恒,而非一蹴而就——麦克法伦说,陷路记录了一个地方过去的风俗,会让人感到谦卑。
而在“坟墓”一章里,荒野之境被当下的时光劈斩出两个“平行宇宙”,一是属于逝者的土地,蕴含着祖先的力量,另一部分则象征生者的土地,它时刻变动,又始终锚于前者。
荒野自此有了隐喻,像是连接着生命、死亡和当下此刻的“灵媒”(《深时之旅》里将冰比作“灵媒”来着)。一想到死者有权永远凝望着荒野,随着物质的分解转化,精神的传承流动,好像又能获得某种意义上的永生,读到这,我对死亡这件事更是无惧了。
而整本书里,我最喜欢的“隐喻”,来自于“地图”。麦克法伦介绍说,地图有两种类型:栅格地图和故事地图,前者是我们现在常见的地图,将一切以通用体系坐标化,后者虽历史更悠久,如今却快被消解殆尽,想去到一处陌生之境,我们很少会再找来一幅故事地图,比如口述地图,说哪里的石头发生过意外,哪一棵树上曾有蜂巢,对于指引前行来说,它是如此不精准,不高效。
可人生很多趣味正来源于那些“不准确”啊,听闻一件事,再去亲历之,其间所获得的体会、感觉,对于“不准确”描述的吐槽与事后修正,正是拓展人生宽度的快乐所在。迫切想要抵达的终点,有多少真的那么要紧呢?不抵达,又有什么关系呢?
麦克法伦说,“栅格地图是如此权威,它关于某个地点的知识如此无可辩驳,以至于它彻底消除了我们对地图作为故事的价值感的期待:我们已经忘记,制图是自我创造、感觉、体会的过程。网格严密的几何结构崇尚精确,而压抑了触摸、感觉和某种暂时性。”
疯狂点头。
麦克法伦在这本书里反复写道,自己的出发也是为了绘制“荒野地图”,但他追求的也不过是不断扩充,深知这地图永远不会达到完善的状态,但重要的不是完善,他“只是想要捕捉和吸取那些我到过的地方、经历过的事情,以及这些东西如何改变了我,给了我与从前不同的想法。”
当麦克法伦立于荒野边缘,他清楚知道自己是谁,归属于哪,缘何至此,又要去向何方,谁又能说他的生命,每个人的生命,不是一张充满未知,却又能不断完善的“荒野地图”呢?谁又能说,这“故事地图”不是充满价值?
而一再读他的书,读他书里提到的书(譬如他反复提及的娜恩·谢泼德、约翰·缪尔,甚至J.A.贝克与海伦·麦克唐纳),谁又能说,我不是为自己绘制了一幅认识他的地图呢?每一次从他的书里看到自己熟悉的身影,都像是打通了地图上的某处联结点,多么让人欣喜。
又多么让人期待下一次阅读的旅程啊。
以下是书摘:
山毛榉林
任何一个在城市生活的人都会因久居其中而产生厌倦。街道如深谷,将我们的目光幽禁,人陷入阻滞,渴望开阔的视野,而不是仅仅看到玻璃、砖块、水泥和柏油路。
剑桥跟欧洲其他任何一个地方一样,离传统意义上的“荒野”非常遥远。我能深切地感受到那种距离。但是有些美好的东西让我留在了这里:我的家庭,我的工作,我对这个城市本身的感情,我爱那些古老建筑的砖石,阳光在上面凝结如水。我断断续续在剑桥生活了十年,我想未来数年,我还会继续在这里生活。同时我也知道,只要我还留在这里,就免不了产生到荒野去的念头。
我头脑中有一个萦绕不去的荒野景象:北方某地,寒冷、广袤、隔绝、原始,以其荒凉严峻考验着每一位旅行者。对于我来说,进入荒野就意味着跨出人类历史。
岛屿
几乎所有凯尔特地名都具有纪念意义,于是,风景就变成一座座回忆剧场,持续维系着人们对居住地的依恋和归属之感。由此看来,从已经命名的地区(有连续记忆和族群的地方)迁移到海岸地带(未被绘入地图的岛屿、尚未得名的森林),便是前往无主之地的旅程,一场从历史走向永恒的迁徙。
荒野所代表的“野性”就是这样一种思想,它穿过了漫长的时间。在这漫长的时间里,围绕它诞生了两种彼此冲突却同样宏大的解说。第一种说法称,野性终将被征服;第二种则表示,野性应当受到尊重。
自有记录以来,“野性”的基本含义一直未变,但是对于“野性”的价值判定却大相径庭。
峡谷
正如河流始于滴在山坡上的一颗水珠,冰川也是从落在浅坑中的一片雪花开始的。雪花变成雪堆,雪堆在自重作用下凝结成冰,冰越积越厚,溢出了浅坑,有了动势,随后沿着山脊和碎石坡滑动,追寻着地表径流河道,将原本的河道拓宽。
如果荒野濒临灭绝,那么它最后的堡垒就将是重重山峰,以及它们所庇护的山谷。这些地方仍大体保留着自己的模式和节奏,创造着自己的天色与天光。
风景先于我们的梦而存在,它早已在此,目睹我们的到来。
在科鲁什克谷地里,我开始以一种不同的方式想象时间,或者至少是以一种不同的方式体验时间。时间不再以小时和分钟衡量,而是以光影与质地呈现。(《深时之旅》也是不同的计时方式)
在科鲁什克盆底中,即便只是短暂驻足,也能令人意识到人类的知觉何其狭隘,而人类对于世界的设想又何其短视。在这样的地方,惯常的时间单位——百年、一生、十年、年、日、心跳,变得几乎无法辨识。同时,你的一举一动,一欲一念——一次抬手或划水、一丝怒气、一个转念——却变得电光石火般迅捷。战争、文明、时代,这些人类世界的紧要大事显得遥不可及。科鲁什克谷地的时间令人无法理解,它太迅速,也太缓慢,它对人类的时间体系毫不关心。科鲁什克谷地维持着荒野的时间。
在这样古老的峡谷里,你不得不放弃习以为常的计时方式,放弃那些用以维护正常生活的标记和尺度。时间不再记于钟表或日记,而是由矿石和空气赋形。人类的物件显得脆弱不堪、无足轻重,你会想要暂时弃之不用——把日记摆在峡谷的入口,把手表转向手臂内侧。
沼泽
大沼泽如此辽阔无垠,而处处风景又都类似,模糊了我们的距离感。一切都分布得如此松散,以至于每一处景物,每一个动作倒是都看得更清楚了。我们所置身的空间实在太广阔,以至于当我抬头望向大沼泽以西的群山,想看看我们已经走了多远,却感觉我们似乎一步都没有动过。
每当我从沼泽区回来,我都感觉到眼底轻盈起来,仿佛两边的视角各打开了二十度。一片宏阔无阻的空间,不仅仅是自由和豁达最贴切的比喻,有时还能直接带来那种强烈的感受。
我们需要荒野,是因为荒野会提醒我们, 人类世界之外还存在一个世界。森林、平原、草原、沙漠、山脉,这些景观能给人一种超越自身的宏大感,这种感觉在当今社会已几乎丧失。
斯特格纳写道,“残存的自然世界”仍在“逐渐被侵蚀”。侵蚀的代价则不可估量。如果所有的荒野都消失了,我们就再也没有机会“感受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是单一的、独立的、直立的、个体的存在,不再能感受到我们是由书目、势头和土壤所构成的环境的一部分,是飞禽走兽的兄弟,是自然世界的参与者并且完全融入其中”。
森林
要理解荒野,你必须先理解森林。正如历史学家罗伯特·波格·哈里森所说,文明“正是从森林中辟出的一片空地”。数千年来,“黑暗的森林边界定义了耕种的范围、城市的边缘、文明的界线,但也缔造了无尽的想象”。
要理解这几千年的历史,你必须重新设定你想象中的计时器,用冰川时间和树木时间来思考。
冰川消退了,速度大概是一个世纪五十英里——平均一年半英里,留下的是一个已被彻底改造的地形:冰川削平了山丘,加深了山谷。冰雪融水形成蓝色的河流,在原始的土地中穿行,挖掘出一条条水道,注入湖泊,那些湖泊的面积堪比城镇。
森林越来越“深”,但和冰川保持着稳定的距离。河谷两边长起茂密的桤树,沼泽上生出柳树,还有橡树、酸橙树、榛树、白蜡树和鹅耳枥;灌木则填满了森林的缝隙和边缘。
就这样,从冰川之中诞生了一片青春洋溢、柔韧灵巧的森林。蓝冰让位于绿林。树木有时会起火、燃烧,那时,来自阳光的能量就再度回到了空中。
河口
躺在流沙之上,白星之下,我想起旅程之初关于荒野的想象——远离人世,地处北境,荒凉偏僻。在真正接触大地之后,这种设想开始土崩瓦解。大不列颠和爱尔兰已经没有这样未开辟的土地了,任何这种纯洁的神话也不再成立。数千年来,经过了人类生生死死,纯粹的荒野已不可能存在。在过去的五千年里,每一个小岛,每一处山巅,每一个隐秘的峡谷,每一片神秘的森林,都曾在某个时间被游览过,居住过,劳作过,或标记过。人类和荒野是无法分割的。
人类的诸多过往都与峡谷野境的历史有深刻的关联,就像水獭的脚印,就像鲑鱼群涌入内陆,就像岩石上的冰痕。不知何故,我感受到,河流和大地似乎在告诫人们不要陷入分类思维的定式,不要切段事物之间的联系。
在内瓦河谷,历史与现实永不停歇地彼此交织。河流及其边境荒野的意义是千变万化的,取决于它面前是一个伐木工人,一个在河湾的艰难水域驾驶渔船的船长,一个铁器时代的定居者,一个基督教修士,一对失去女儿的父母,一群刚失去了家园、被迫前往北方的异乡人,还是一个仅仅停留几天的旅行者。
海角
一般来说,地图有两种类型:栅格地图和故事地图。栅格地图会将抽象的几何网格套在空间上,任何物体和个人都可以由此坐标化。栅格地图的发明与现代科学在十六世纪的兴起基本同步,为制图学提供了新的权威性。栅格地图的力量在于它可以让任何物体或个人在一个抽象的整体空间中得到定位。但它的优点也正是其危险所在:它把世界简化为数据,记录了空间,但脱离了存在。
最早的地图应该是故事地图,如口述地图……这些地图被一代又一代人学习,修改,继承。这处独特的峭壁,那条林木线,这处河湾,那块发生过某次意外的石头,那棵发现了蜂巢的树:这些特征经过精心描绘,构成一条路线,这条路线同时也是一个故事。
在这种全新的精准制图面前,前科学文明的那种凭印象的需要四处奔波的绘图实践败下阵来。
但是,栅格地图是如此权威,它关于某个地点的知识如此无可辩驳,以至于它彻底消除了我们对地图作为故事的价值感的期待:我们已经忘记,制图是自我创造、感觉、体会的过程。网格严密的几何结构崇尚精确,而压抑了触摸、感觉和某种暂时性。
如今我们看地图时,想的是我们要避开什么,而不是如果我们运气好,将能发现什么。那些我们无法进入的地方,已没有什么神秘可言。
山峰
高海拔和高纬度两个因素相加,导致太阳的上缘不会完全落到地平线以下。这是真正的白夜。
这是我所到过的最不适合居住的地方之一。这里的海洋、石头、夜晚和天气,都依循着各自的进程,保持着各自的习惯,数千年来一直如此,数千年后还将如此。月光洒落水面,飞雪横扫天空,这些是此地独有的创造。这片土地曾经受冰与火的洗礼。除了我堆起的石墙和顶峰的石堆之外,这里没有任何历史的痕迹。没有人类之物……即便只是一瞬息的光亮,无论它多么遥不可及,都会给我带来一点安慰。但是并没有,一点微光都没有。
这是最纯粹的荒野之境。吸引我来到这里的是一种空间逻辑,一种同时抵达高海拔和高纬度的渴望。但此刻我却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此处弥漫着深深的疏离,拒绝被赋予任何意义。
所有到过荒野的旅行者都感受到过类似的疏离:一瞬间,他就对世界的冷漠有了醍醐灌顶般的觉察。
乐理上有一个“混响时间”的概念,即一个音或一组和弦衰减到特定分贝以下所需要的时间。对我来说,本霍普山上那个黑色与银色交织的夜晚,混响时间无穷无尽。站在山巅的时候,我已清楚这段记忆或许会变淡,但永远不会完全消失。
坟墓
在新几内亚的土著文化中,风景具有两种截然不同的存在形式。考古学家克里斯托弗·蒂利的描述十分恰当:“一种是固定的、逝者的土地,蕴含着祖先的力量;另一种是生者的土地,它是变动的,但又始终锚定于前者。精神性存在具有一套无性而根本的秩序,其中包括化作图腾的祖先和死者的鬼魂。”
它们像是两层皮肤,有不同的孔道,彼此相对滑动。在特定的时间和特定的地点,孔道连成一线,人便能透过此刻的、生者的土地,回望过去的时代,看到一片幽灵的景观,一片死者的土地。
坟墓填上土之后,就地种上橡子,这样随着时间的推移,墓地将重新被林木覆盖,灌木丛也会像过去一样茂密,那时我的坟墓将从地面消失无踪。
去梅肖韦和萨顿胡这样的地方旅行,或者在巴伦的荒冢间行走,你会产生一种不可名状的振奋……其中可能包括某种方向感,或者某种联结感……它将生命、死亡和地点三者视为一体,并对此毫不掩饰。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在漫长的历史中,有如此多人都是这样安葬逝者——让他们永远凝望无边的旷野。
在巴伦,我们会时刻想起物质是不可毁灭的,同时又是可以完全转化的:它可以迅速切换状态,从植物变成矿物,或者从液体变为固体。在脑中同时保有事物的“永久性”与“易变性”这两个彼此矛盾的概念虽然困难,却有益处,因为它能让一个人同时感受到自身的价值与多余。你开始意识到,构成自身的,不过是无止无休互相转换的物质——但你也意识到,你总会以某种形式长存。这样的认识赋予了我们一种无以慰藉的永生:我们由此明白,自己的身体属于一个永不停歇的分解与重构的循环。
(我也越来越觉得,自己不过是大自然的一部分,这不会让人卑微,更多是释然)
石灰岩的水溶性意味着岩石上任何原有的裂纹线都将在流水温柔的侵蚀过程中慢慢加深。如此一来,石灰岩将发展成形态,都是由它最初的缺陷所决定的。对奥登来说,这不仅是地质学现象,也代表了人性:他在石灰岩中发现了一种坦诚——人被自身的缺陷所定义,正如石灰岩被其体内的物质成分所定义。
大饥荒时期,一家人里最后一个死去的人往往会凭最后一丝力气爬到门边,把门关上、闩好,免得尸体被路人看见。这是饥荒中人某种黑暗的体面和尊严。之后,会有外人把小屋推倒,那便成为他们的坟墓。
山峦
满月刚过,右边微微缺了一牙,周围众星环绕。我站起来,在冰湖上挑了一小段舞,一方面是为了暖和起来,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只要回头便可以看见我的月影在雪地上与我共舞。
我感激月光为找到我身上而大费周章(I appreciated the effort that the moonlight had made on me——如此“商务”的英文表达,被翻译得如此有诗意)。它以每秒十八万六千英里的速度离开太阳,在太空中行进了八分钟,也就是九千三百万英里,抵达月球表面后接着反射进入太空,又行进了一点三秒,也就是二十四万英里,之后穿过大气层,才最终落到我身上:数以万计的月光光子倾泻在我的脸上以及我身周的飞雪上,让我看到满目银色,也挟我的月影翩然起舞。
我醒来后,迎接的是一个金属的世界。山谷对面的山上,那平滑无瑕的雪坡是铁灰色。更深重的月影则呈钢青色。除此之外,便没有其他真正的颜色了。一切都是灰、黑和锐利的银白。倾斜的冰层如锡一样闪着光。不计其数的冰雹四散如子弹,撞在每一块石头上,积在雪坑里。空气中有矿物和冰霜的味道。
在月光之下,整个世界仿佛被抽去了色彩,取而代之的是微妙而忧郁的阴影。
在山顶的时刻,看着星星如此清晰地从遥远的夜空滑落,我感到我们与暗夜的日渐疏离的一个巨大而严重的损失。作为一个物种,我们人类已越来越难以想象自己属于某种超越我们自身的东西。我们渐渐产生了一种自视甚高的异端思想,一种坚信人不同于其他任何事物的人本主义信念,于是我们压制一切可能对我们形成束缚和制衡的东西——正是那些东西提醒我们,世界要比我们自身博大得多,而我们只是其中的一部分罢了。
沉陷之路
陷路(Holloway):源于盎格鲁-撒克逊语中的Hola weg,意思是“被耙松的小路”或“沉陷的小路”。一些道路在经过几个世纪的使用之后,慢慢侵入基岩,下沉到低于周围地表的位置,即成为陷路。
这些陷路会令人感到谦卑,因为作为一种地标,它们诉说的是持之以恒,而非一蹴而就……就像古树——盘曲错节的枝干昭示着一个地区的风向史,年轮铭刻了年复一年或充沛或贫乏的光照情况——陷路也记录了一个地方过去的风俗。他们的年岁让人恭敬受教,但也不至于自惭形秽。
“荒野无处不在,”罗杰曾写道,“只要我们停下脚步,看一看周围,就能发现。”对他来说,当下的、身边的东西,与已逝的、遥远的东西一样令人惊异。他是身边未知之域的探索者。
无论出于何种原因,我开始重新关注荒野。我对荒野的意义越来越感兴趣,相信它不再是某种人类生活之外的东西,而是出乎意料地存在于人们生活的周围和当中:在城市、后院、路边、树篱、田间和矮林。
边缘地带应该是荒野的最终堡垒,是大地遭到破坏的证据:自然被挤压到了土地的边缘,深受压迫,濒临灭绝。但它似乎也同时证明了荒野的顽强——它的复苏本能,它的坚韧不屈。这也让人认识到荒野是与人类世界交织在一起的,而不是仅仅存在于偏乡僻壤、自然公园、遥远的群岛和山脉;或许这种认识正是我们所需要的,它能够“帮助我们消除文化与自然、园林与荒野之间的对立,并最终让我们明白,我们在这两种环境中都是身处家园”,正如美国哲学家瓦尔·普鲁姆伍德所说的那样。
长久以来,英格兰一直有着关于“看不见的风景”的艺术传统,即关注那些小规模的荒野。那些艺术家将风景的细节神圣化,又反过来发现了其原本的神圣性,他们在有限中找到了无限,在阴沟中见到了美景。
我自己的地图也在慢慢扩充,但不是为了达成一种完善的状态——那是永远不可能实现的——而是为了达到一种协调的状态。我并不希望它完整精确,只是想要捕捉和吸取那些我到过的地方、经历过的事情,以及这些东西如何改变了我,给了我与从前不同的想法。
风暴海滩
一路以来,我屡次发现自己受到这种影响。途径的一些风景似乎有某种自相似性,导致我陷入幻觉,尺度感被抛到一边。我仿佛能进入一个鸟巢、一截树干,或一只海螺弯曲、润泽的螺壳,沿着那旋转的腔道走进去,一只手触摸那闪光的壳面,寻找最高的尖顶。
巴诺尔德如此描述沙漠:与设想中的混乱与无序相反,观察者发现的却是形式上的简单、重复中的精确,以及一种远比晶体结构更宏大的未知的几何秩序,这一切每每令观察者不可思议。在一些地方,沙堆宽阔地积聚,重达数百万吨,移动时具有规则的形状,所向披靡,他们横扫国土表面,不断增长,保持外形,甚至能够繁衍。
突岩
观看一只雪兔在陡峭的雪坡上迂曲奔行,你就能理解为什么古埃及象形文字用一只在蜿蜒河流上的野兔来代表动词“存在”(to be),特别强调其动词作形容词的意义:“存在的”“持续的”。
山毛榉树
我的旅程向我揭示了,大不列颠和爱尔兰某些地区彼此看似并不相干,但在高速公路和空中航线之外,存在着新的逻辑联系。其中有地质学的联系:突岩与突岩之间、燧石与燧石之间、砂岩与砂岩之间彼此呼应,花岗岩让位于淤泥。还有鸟兽的迁徙路线,以及变幻莫测的天气与光线的联系:暴风雪、雾霭和黑暗,宗伟所经之地注入也行。此外还有曾经在某地逗留或穿行的人们,无论他们是生是死。将我的荒野彼此联结的是故事与记忆之网,此外也有一些更加物质性的关联。
山毛榉林将跟随着等温线,寻找更为凉爽的大地,就像雪兔们在更新世结束后所做的一样。在逐渐变暖的北方,山毛榉会找到新的山头与领地。这不是一个物种的灭绝,而是流亡。但损失扔回事巨大的,而且这一切有可能就在我有生之年里发生:我将眼睁睁地看着山毛榉林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