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能知道的唯一确信,就是与你共度余生

1.

跟林六认识的时候,大家都还是无忧无虑的少年,高中校运会上,芝麻被隔壁班的白衣长跑少年迷晕了眼,春心萌动地偷偷跑去塞情书,结果第二天课间林六捏着情书把芝麻叫到走廊,大庭广众之下把情书还给了芝麻,还一本正经地拒绝道:“对不起,我有喜欢的女孩子了,虽然还没追到,不过我是不会随便将就的。”说完挠了挠头看了眼芝麻,“不过大家还是可以做好哥们嘛,哈哈、哈哈”。

做你妹的好哥们啊,哈你妹啊,把你这副蠢笑的表情收回去好吗,有这么拒绝女生的吗,芝麻瞬间明白自己情书塞错位置了,我们趴在窗户上,望着芝麻刚烫的亚麻色离子烫,竟然正好跟这个男生鸟窝似得一头乱发很像。“诶你看他们发型一样”不知道谁说了一句,大家轰的一声笑得前俯后仰,芝麻简直气得要爆体而亡,冷冷的一个眼刀扫过来,杀气腾腾,梁子就这么结下了。

基本上,一个男生如果不想耍流氓的话,就得把不要得罪女人这句话刻在脑门上。后来林六连续一个月忍受了单车被放气、座位被涂胶水、背上被贴小纸条这类的女生恶作剧,骂人吧太丢脸、打人更丢脸,终于受不了了。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约了芝麻,两人在学校的小操场上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冰释前嫌了。从此结成了攻守同盟,在帮芝麻追长跑少年的路上,很是出了些馊主意。

2.

大家聚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拿两人的糗事打趣,于是渐渐知道了,林六是真有一个喜欢的女孩子,那是温柔的像风清纯的像水,一心学习不事风月,是林六心里不可碰触的存在。

高中毕业的晚上几人搬了一箱啤酒,爬上学校后面的小山坡,哭哭笑笑地,闹了一晚上,芝麻的长跑少年早就牵了别人的手,林六心里的白月光呢,考到了北方的大学,两人一南一北,从此算是天各一方。

芝麻跟我说,别看林六一天到晚在我们面前念叨他的白月光,其实根本没正经追过,就知道偷摸地递个情书,送个早餐啥的,话都没跟人家姑娘说上过几句,能追上吗。

我说对,那情书还都是我写的,早知道你这么怂,那情书给我还回来。

林六说,呸,哪次没请你们吃饭,你们吃的都给我吐出来。

芝麻说,你就是怂,追个人有那么别扭吗,你看我。

林六说,对,你牛逼啊,直男都能被你追弯,人本来不想谈恋爱的硬生生被逼着谈了个妹子啊,你这不是追人这是积功德啊。

芝麻说,林六你过来信不信我弄死你。

七倒八歪地喝剩一堆空瓶子,大家都有些微醺,林六突然狂吼一声,拔腿狂飙,一路冲下山,冲到学校操场,疯狂地跑圈,精疲力尽、手舞足蹈,活像一条疯狗。

我和芝麻注视良久,芝麻突然问了一句,哎你说,林六到底是情圣,还是没种?

我默然无语,想起曾经帮林六写情书时,摘抄过塞林格的一句话,但是莱斯特小姐,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我觉得爱是想触碰又收回手。

3.

大学生活丰富多彩放浪形骸,很快让人沉迷其中,听说林六不久就交上了女朋友,没多久又换了一个,起先芝麻还有兴趣跟我八卦一下,后来就只说,听说那鸟人又糟蹋了一个祖国的花朵。每每此时我就会想象林六春风得意手挽佳人的样子,不知道他脸不红心不跳地耍着流氓的时候,会不会想起曾经那个握着一个姑娘的发夹都会全身颤抖的自己。那时我们急着褪去少年人的青涩,一路踉踉跄跄地,丢掉了许多东西。

大三暑假,林六突然正经地把大家聚起来,牵着个女孩介绍说,这是我女朋友,杨拉。我掐了芝麻一把,小声说,靠,白月光啊,芝麻反掐我一把,靠,这孙子逆袭啦。两人都龇牙咧嘴地挤出笑来,恭喜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林六倒真是从此收了心,一口一个我家拉拉,秀恩爱秀得大伙都默默屏蔽了他。一段感情的好坏能在一个人身上造成深刻的影响,从这点上看拉拉确实是个好姑娘,林六渐渐改掉从前懒散、邋遢的形象,变得阳光、上进,连出来跟我们撸串的时间都很少。毕业之后更是直接辞了一个稳定体面的国企工作,挽起袖子跟朋友合伙开了家西式快餐店,卯足了劲,迫不及待地,要给自己和爱的人拼出个未来。由于位置不错,管理得也用心,不到一年,又开了家分店,那段时间,林六每天西装革履、人模狗样的,同龄人还在苦苦投简历,而他已经事业在手、美人在侧,简直有走上人生巅峰的错觉。

4.

那时我们的固定据点是一家烤串店,开了好多好多年了,老板是个胖子,烤串的分量和他的体型一样实在,店铺没有名字,最开始连店面也没有,就是个摊子,在垃圾场的旁边,学生时代我们每每有点小钱就吆喝,走,去垃圾场吃东西,听着总透露着那么股心酸。那时我们最大的愿望就是能一口气吃十个鸡翅十根烤肠十盘鱿鱼,蒜子辣油管够放,林六曾经很豪气地许诺说,等我哪天发达了就在这个烤串店包场,让你们吃个饱。

所以说许愿要接地气,这样实现起来的时候才够爽,那天林六把我们叫到烤串店宣布今天包场的时候,不止所有人,连老板都有点激动,虽然整个店铺也就六张桌子。芝麻不停念叨,老六出息了啊老六出息了啊,我怎么从来没看他那么顺眼啊。吃到高潮,林六一本正经地站起来宣布,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个穷光蛋了,大伙还没回过神来,林六从裤兜里摸出把钥匙递到杨拉面前,单膝跪下了,看着杨拉说,我用我所有的钱换了一个开始,一个包含我们所有幸福可能的开始,拉拉,你喜欢这个开始吗?这下轮到一向冷静大方的杨拉激动了,还没说话就已经哭红了眼睛。我疯狂地拍着身后的芝麻,靠靠靠靠靠,这是拿房子求婚啊,果然女人就吃这套啊,回头一看,芝麻正抹眼泪呢,还瞪我一眼,我不是女人啊。

5.

如果这是一出电影的话,演到这里也就到了最高潮,从那以后情况开始急转而下,林六的总店所在的商厦要推倒重建,开发商协调关系失败跑路了,总店被拆,维权不是一时的事,资金周转不灵,分店没撑多久也关门了,债主瞬间涌上门来,林六不肯接受朋友的帮忙,而那时候大家多半才刚毕业,囊中羞涩,也帮不上什么忙。林六开始很难见到人,也许是躲债主,也许是不想见熟人。芝麻偶尔去看他,回来说,他们吵架吵得很凶。

后来听说林六去了一个建筑工地干活,我们偷偷跑去看他,找了好几圈,在一群灰头土脸的建筑工人里,瞧见了他,我正想要不要去叫他,芝麻拉住我,看见远处杨拉正提着饭盒来送饭,洁白的裙子,干净的面容,差不多吸引了所有目光,只有林六不看她。杨拉递过饭盒,没有说话就转身走了,两人面无表情,各怀心事。芝麻看不下去,拉着我走了。

后来他们就分手了,林六把他们准备结婚的房子卖了还债,决定出国。临走找大家喝了顿酒,每个人脸上都神情哀戚。曾经林六差点完成了我们所有人的理想生活,爱情、事业、人生,然后又让我们亲眼见证它的破灭,很难说我们这群人的世界观会不会因此而触动,老子差点就相信爱情了,芝麻红着眼,忙灌口酒来压制流泪的冲动。

对不起各位,说好要带着大家一起浪的,没做到,算我食言,林六最后不知是哭着还是笑着说。

林六这一走像是憋着口气,几乎从此渺无音讯,我只是没想到我后来会和杨拉走得近了起来。

6.

当初分手时,很是有些指责只能同甘,不能共苦的声音,杨拉从来没有分辩过。接触久了,发现她只是不善于分辩而已,杨拉这姑娘,也是自有一股傲气,不愿以弱者示人,其实留下来的人,承受的也许更多。

然而时间是真正的魔法师,它能够治愈一切,改变一切,也冲淡一切,最终所有的过往都舒展开来,变得柔软。所以当林六回来,我问杨拉要不要见个面时,她想了一想,便点点头。

两人的会面,我这个第三者却更紧张,看着林六瘦高的身影从街口走来,时间仿佛忽然撕开个口子,回忆灌着风呼啦啦一下涌进来,林六在操场上跑得像个疯狗的样子;我偷偷拿了杨拉的发夹给林六时他颤抖的样子;林六讲完他追到杨拉的过程,喝醉了高兴得抱着电线杆转圈的样子;林六最后要走时捏着酒杯哭着不肯出声的样子,我望着杨拉,不知道她又想到了什么呢,只看到杨拉一贯柔和的背影突然有点僵直。

这些年好吗,哈哈,还是老样子呀,互相礼貌的寒暄,略带距离的聊着天。三人走在中学的校园里,我始终被夹在中间,林六间或问我什么,杨拉会附和地回上一句,有一搭没一搭的,小心翼翼地绕着话题,那些年我们共过的岁月那么长,细碎的回忆穿起来,让人回想起来忽然心生苍老。我们明明说了许多话,却又好像什么内容都没说,校园的晚风吹起落叶,路灯渐次亮起来,我们在校门口分别,林六朝我们挥挥手,转身离去。林陆,杨拉一整天第一次叫他的名字,林六脚步顿了顿,再见了,没有回头,林六就这么走远了。

7.

杨拉像是泄了一口气,转身拉着我,慢慢走回家。路上忽然像是打开了话匣,说起很多久远的回忆,讲起很多从未讲过的话:

我知道你们觉得我那时不该在那样的情况下跟他分手,其实后来他几乎是在逼我分手了,他不愿意让我陪他吃苦,可是这才是让我失望的地方,他实在是低估了我的决心。

林六这个人,从来只要最好的,最好的自己,最好的感情,被他放弃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觉得是我自己不够好。

我等了他挺多年的,从高中开始,有的人的感情很热烈,有的人的感情很绵长,怎么样才算不耽误呢,谁也没有不对,谁也没有什么可后悔的。

其实高中的时候我就注意他了,他那时老给我塞情书,后来知道其实是你写的吧,有一段我现在还留着呢,在手机里,给你看。

我拿过手机,只见图片是一张泛黄的信纸,上面写着斑驳的少年的笔迹:

我今天做早操时,又看了你一眼,只能看一眼,否则我这一整天都不能集中精神。你头发扎起来的样子有点十分可爱,仿佛看起来长大了一点,于是我又花了许多时间来想象你更大一点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你背着背包上大学的样子,你头发束起来穿着职业装去上班的样子,你穿着高跟鞋急忙忙赶公车的样子,我愿意花余生来想象你的每一个样子。

这世界晴天会有人撑伞,雨天会有人散步,人群中会有人逆行,旷野里也有人休憩,我从不确信有什么规则,也无法揣测世人的本意,我甚至不能抵挡,在时间的飞沙走石里,被慢慢改变了模样,毕竟人生那么长,我只能坚守自己的本心,而我所能知道的唯一确信,就是与你共度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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