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清冷的灯光打在地板上,一双紧实的小腿下,疯狂旋转的舞鞋已褪色到发白。偌大的排练厅里,只两个舞者——一个在镜子外,一个,在镜子里。她们做着相同的动作,远去着,纠缠着,远去着,再纠缠着。
“啪”的一声,地板被刮擦出一条新痕。几步外,是弓起的脚背,再之外,是一起一伏的肩胛骨,推着天鹅颈上滑下的汗珠,朝着镜子的方向。
镜子里的舞鞋还在旋转着,不曾停歇,闪着金属的光泽。那双肩胛骨突然就不起伏了,一动不动凸在背部,像极了骆驼。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半坐起来,看着镜子,眸子里的空洞,被一片火红替代、填满——那是一块幕布,红得如此耀眼。下意识伸出手去,指尖触到的坚硬镜面瞬间变成了旋涡,把她整个人都给吸了进去。
2
她茫然站在舞台中央,火红的幕布拉开。她的身体无法自我控制,被牵着起舞,像是提线木偶。曲子越来越澎湃,澎湃到潮水淹没了天空,她拼命拉扯掉身上的线,将身体延展到极致,开始放纵,开始燃烧。掌声、鲜花、闪光灯、麦克风……直到被一群陌生人簇拥着上了车。
窗外,一轮明月高挂。
夜,就这样安静下来。
3
睁开眼,蜷了蜷身子,将被角向上拉紧。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屋子,唯一熟悉的,是那墙上的画中舞者,长着如她一般的面庞。拖着长长的睡裙,走到窗边,远处的树木正散着绿,有的青葱,有的浓郁。推开窗,阳光扑到她脸上,如此温暖,如此真实。
门铃声响起,她瞥见床尾的睡袍,赶紧裹了,辨别着声音的方向,走去。客厅真大,才走到沙发旁,就看见一个阿姨已经在开门了。阳光,随着门板挤进来,两个人影逆光站在那里。待走近了,她才看清来人的模样。
明明是一样的五官,但却是哪里不一样。是他?又不像。
“素素——”
这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彻底将她击倒,不知该怎么办的右手恰好摸索到沙发扶手,这才顺势坐下。
“素素,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他身旁的女人,挺着五六个月的肚子,松开男人的手朝她走来,费力蹲下身去摸她的腿。男人赶紧过来扶起女人,将她的腰揽到素素对面的沙发上。
“素素,你这腿还好吗?”男人一边去摸素素的腿,一边问道。
“林,林启,你们这是?”
林启回头看了看沙发对面的女人,起身坐到女人的身边,说道:“哦,小文怀孕了,也没机会告诉你。”他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小文的肚子,然后将小文耳边垂下的一缕头发掖到耳后。
时间好像定格在这一刻,素素眼前出现的,却是另一个画面。
(“等一下,等一下。”素素摸出床头的安全套,“我答应你,等团里让我独舞,我们就要孩子。”林启一下没了兴趣,悻悻地坐起来,“独舞?独舞后你就更舍不得舞台了,还要哪门子孩子?”)
“素素——素素——”
素素回过神来,“啊?”
“快点换衣服啊!伯母还等着你呢!”
“伯母?”
“你这是忙傻了啊?就是你妈啊!每年今天,我们不都是一起去看她吗?你不会忘了吧?”
“我妈?哦——我妈……”
4
坐在车里,素素怎么也想不起自己的妈妈。
跟着林启和小文,素素走进一间病房。蓝白相间的病号服衣领上,裸露着的天鹅颈一起一浮,“不急,不急,我们再捞”。素素就这样呆呆地站着,看着这个喃喃自语着的背影。
“看!月亮捞起来了!我就说吧,这水里的才是真月亮,天上那个啊,是假月亮。”
素素听着这句熟悉的话,慢慢靠过去。这背影的前面,放着一个水盆,盆上面,是一只托着小白月亮的手,它带着干瘪的皱纹,还有颤抖着的纤长手指。素素伸出手,去摸,又缩回,几秒钟后,开始疯狂往外跑。
“素素,素素——”林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不是我妈!她不是!不是!”素素继续跑着,突然从她身后窜出来一辆车,停下。几个人不由分说将她拉进车里。
“哎呦,我的素素姐,可算是找到你了。”一个明显比素素年纪大的男人看了一眼素素,转头朝着司机道,“刘师傅,快点,再快点,要迟到了!”
5
换装,上妆。提线木偶再次起舞。这一次,没有放纵,没有燃烧,没有潮水淹没天空。落幕。
“你们都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素素起身,走到里间的排练厅。起舞,“啪”,地板划痕,假肢摔离膝盖,驼峰推着天鹅颈滑下的汗珠,朝着镜子的方向,伸手,旋涡。
6
矮房的院子里,爸爸在带着她,捞月亮。
“不急,不急,我们再捞。”
“看!月亮捞起来了!我就说吧,这水里的才是真月亮,天上那个啊,是假月亮。”
“爸爸,那为什么猴子不是这样说的?那天上的那个,又是什么?”
爸爸搬来小板凳,让她坐下,“这原本啊,天上有十个太阳……”
“我知道,我知道,是一个叫后羿的人,射死了九个。”
“对,也不对。后羿射死了八个,射伤了一个。这射伤的月亮呢,非常后悔,想着要是能有一天再和从前一样该多好呀。它很想和哥哥轮流照着大地,可是啊,它受了伤,没有了光辉。有一天,洛神发现了它,便让它在洛河水中养伤。可是,白天养好的一点伤,到了黑夜里就又回到原样了,因为夜里实在是太黑了。”
“那后来呢?后来呢?”
“后来啊,洛神就每晚把洛河中的宝物’洛珠’挂到天上去照亮黑夜,慢慢的,这洛河之水治好了它的伤,可是想要拥有从前的光辉又谈何容易,需要一年的时间才能够拥有这仅仅一天的光辉。洛神呢,就把这件事告诉了它的哥哥,也就是我们每天看到的太阳。于是每年,在它可以拥有光辉的时候,它的哥哥就在前一天的傍晚抖落掉身上的余晖,方便第二天躲起来。就这样,哥哥的余晖,成了最初的月饼,这弟弟呢,就可以在天空中待上两晚一天。”
“所以,猴子捞月亮的时候,就是在这两个晚上喽?!”
爸爸摸了摸她的头,“我的素素真聪明!所以说啊,这平日里,只有水里的月亮才是真的,天上那个啊,是假的。”
“爸爸,今天的故事真好听,那我去乖乖练琴了。”
爸爸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抽屉锁,摸出相册,对着一张舞者的照片喃喃自语:“她妈,你安心吧,再也不用担心素素的腿了。”
大提琴声音传来,那是杰奎琳的眼泪。
后记:改编自幻乐之城作品《幻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