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年代

村里就那么十多户人家,人性本善.伟雄就是那时的产物,高且瘦.开始懂事那几年,无论刮风下雨,总伞不离身,在保证自己不湿身不被狗咬同时,还能提供别人方便,随手帮了人一回.

再大点,受了不正道思想影响,说白了是没钱花,想到了那偷鸡摸狗的勾当.电影上放的,很多英雄好汉都有此嗜好.要么抢,要不偷.抢是不行的,掂量下自己,太瘦,没力,搞不好被人反过来抢,只能偷.于是放学后,左手掖着本子,右手提着木棒,逐家挨户地毡式地在离家门口不远处搭建的鸡棚里扫荡.将下完蛋的母鸡赶跑,把拉下的或要孵的鸡蛋抢走,在小卖部里以每个五角的价钱卖出.其实外面的鸡蛋价钱与伟雄所卖的几乎同价.由于市场上的鸡蛋人们差不多吃厌,主要是质量大差,磕出的蛋黄松动懒散,无味.于是农家的母鸡拉的蛋异常抢手,再高一半的价也能卖出,伟雄能接受这个价钱,第一不知道市场价,第二太需要钱,只求抛售.第一次得手令伟雄兴奋了好一阵子,一共也就那么几块钱,藏着掖着几个星期。在学校门口呆着,望着对面小卖部的葱油大饼和焦黄碗糕,狠很地咽了下口水。那些食物价钱跟他卖出的鸡蛋收入成对比。几乎响了上课铃了,同学三三两两拿着或叼着油条面包往教室走,仿佛出征军队凯旋而归.伟雄徘徊了一阵,猛地冲向摊档前丢了五角钱抓起东西就吃。至以吃什么,多年后才跟我们说起那只不过一包有花生和大米用姜糖粘在一起切成一小块的小切糕。家里逢年过节也有人炮制。很少人吃的,只拿来摆设或供奉什么,邻家有哪家淘气的孩子吃厌了零食,想换换口味,于是顺手来一块,很多咬一口就往地下扔了.伟雄也吃的,不过他等亲戚走完才整盘拿下一扫而光。几个哥哥笑着看着他,等待父母怎么收拾他。二老才不管他,只故意板下脸说你啊,那么大了,不懂事。

伟雄也不觉得好吃,应景而已,图个开心。读书时家里不提供早餐,因为家人起得比他还晚,幸好伟雄不会做,不然得回过头来给他们提供早餐了。家里也没钱,他们自嘲吃早餐只是城里人才有的习惯,农村孩子能吃苦就行了。伟雄每天都故意起得很晚,有时起早了刷牙也得刷半小时,心里一种反叛情绪油然而生:为什么要读书!为什么生活不快乐!然后优哉游哉地来到学校门口,不急着进门,先闻闻热腾腾新鲜出笼的面包碗糕,在熙攘热闹人群中,几乎把唾沫吞尽,望着大快朵颐的学生,恨不得逐个掐死。钱的欲望在心里就愈加膨胀。最为明显的不只是捣家里鸡窝,而是大面积作案,采取全村十几户鸡棚一天全部偷光的策略,殃及池鱼.

家人也认为他无药可救了。出于对后代的教育,父母先是给他尝了竹扁的滋味,后来像审地下党一样吊着打。但伟雄愈打愈勇,每次遍体鳞伤过后仍四处物色动手目标,雄心万丈。于是村里人就有了教育孩子的教材:千万别学那个伟雄啊!小时偷针,长大偷金,你看他小时老爱偷村里鸡蛋,长大肯定要做坏蛋。孩子鸡啄米一样点头。

没过几天,伟雄叫我们出来,一人塞了一块肥皂状的饼干,说:吃,吃完再买。我们傻了眼,呆在当地没敢动。他说:没毒的。我说:你又哪里打家劫舍了。他说:没有,老爸给的,吃过这玩意么,这叫压缩干粮,军用的,两元一块呢。我们尝试了一口,甜而香。晚上他爸找上我家门来,问我:有没有跟伟雄出去鬼混。我说:没有,我一直都在家。他说:伟雄几晚没回过家,今天回来变了样。以前老是逼着我要钱,现在没有了,我反而担心。我说:他长大了,不用你操心了。伟雄爸走没多远,伟雄冲进我家,问:他找我什么事。我说:不就你那点事。你前几晚去了哪?他眼睛四周一扫,低声说:跟我去拿点东西。我说:去偷啊?他笑说;镇上一间灯饰厂倒闭,很多东西捡呢。事后才知道原来是这样的:伟雄前几晚跟狐朋狗党摸进该厂仓库,将废置灯饰偷出低价卖掉。灯饰不值钱,里面的铜线倒是好货。伟雄不识好歹,像当年处理鸡蛋一样,低于市场近六七倍的价钱急着卖掉,分赃后所剩无几,于是便有了手里两元一块的压缩干粮。这干粮给伟雄决解了近两个星期的早餐问题,啃得满脸痘痘。他一见我们劈脸就说:你们不用笑了,青春发育期,大家都有一次,正常得很。

不久后就东窗事发,伟雄一伙被抓。由镇上两个派出所民警护送回家。由于没上年龄,罚款了事。家里也一时拿不出钱来,他爸当着民警刮了伟雄几个耳光,把他刮得趑趑趔趔。伟雄摸着红肿的嘴巴,两眼冒出凶光。民警口头劝阻,并不出手解围。老爸凌空甩了甩手掌,估计打痛了。呆了几分种,一言不发,出去东借西凑,把钱交上。民警一走,便扬言要跟伟雄脱离父子关系。伟雄吼道:离就离!老子还怕你!他妈则流着泪骂完伟雄再骂他爸。把伟雄看得心烦,甩门而去.他爸抽出旱烟杆猛啜着.双目无神.此后几天,再也见不到伟雄.村里平静了起来,把鸡啊蛋啊随手一扔也没多少人管了.此时大家才怀念起伟雄来,不是他,家禽安得如此自由?有人见到他爸则小心翼翼地问:你家伟雄外出了吧,不回来了吧!他则把头抬得老高,一个劲地说:我不知道,我没这儿子.

虽是如此,都好几天了,没了伟雄的音讯,心理着实虚空.上次不在家几天,把民警招上门来,这次搞不好把幽灵罗刹弄回家怎么办!回去跟老伴一商量,忍不住抱头痛哭.几个哥哥也急,但都没出过村,平时镇墟也少逛,说起出家寻人,等于把自己往陌生的地方送,与找死无异,弄不好自己反而成了被寻者.伟雄他爸也知道这几个儿子窝囊,寻思着还是自己去吧.晚上把这一想法跟老伴说了.伟雄他妈这几天茶饭不思,一个人躺在床上,反来覆去,唧唧哼哼,不停地喊着伟雄的名字,也不知道老伴在说什么,一个劲地哭,他爸骂道:你哭丧啊,哭就能回来?我明天出去找他,找到就一起回来,找不到就当我们爷儿俩死了.他妈哭着说;还不就是你,伟雄还小,你不能纵容一下么,你对他哪天不打不骂?你找他不回来,我也不活了.

伟雄他爸是上了年纪的人,也见过不少风浪.在这骨节眼上反倒冷静了.蹲在地下,拿起旱烟杆就往筒口里一个猛抽,憋了半天的一股气把里面的烟水喷得沸沸腾腾,发现没了烟丝.在皱摺的屁股袋里摸出一个灰色布袋,抓起一把就往烟口塞,然后不停地抽半天,那坨东西才阴燃起来.这时大儿子急促地跑过来,说舅舅那边打电话过来,叫他去听.他就说了:什么事啊,我不正忙着吗,我哪来的钱接电话!原来该村唯一的一间店铺装有电话,村里为方便远房亲戚互诉家常,便留了该店的电话号码,每接听一次不论时间长短一律收两元,宰人比宰猪还狠!而伟雄舅舅则住在外市,打个电话也要跑出十街九巷千辛万苦方能传情达意.

大儿子说:弟弟找到了,在舅舅那.舅舅正要找你问话呢,怎么把一个大活人弄丢了,快去听吧,话费贵.这时二老倏地跳起,他爸把旱烟杆就地一扔,嘴巴猛地回了口气,一泡浓痰射在地下,拉着大儿子拔腿就冲出门.身后听到伟雄妈在喊:一定要带你弟弟回来啊........

几年后伟雄对我们说:离开家那晚不知去哪好,就随着大路一直往外走.这时月色来临,回首凝望村庄,全被暮霭包围,期间腾起虚无缥缈的白雾,一群野白鸽排成回家的字样往山的不知哪个石洞钻.伟雄第一次感觉到自己住的地方挺诗情画意.怎么自己老觉得这地方不好,老想往外走?是该地方太落后,还是村民思想太保守?这时刮来一阵风,伟雄激灵地打个冷颤,越走越怕,漫无目的.一直走在由镇直达外市的国道旁,看见卡车呼啸而过,真想一头栽过去,与他们来个同归于尽.这时看见肥鹏开着手扶拖拉机咆哮过来.肥鹏是村里唯一一个有拖拉机的人。拖拉机原来村里也有人有的,而且技术娴熟,能跷起二郎腿单手操纵.众所周知拖拉机是车类中的犀牛,较难驯服.村里人能有如此技术,全拜平时无所事事所赐.这技术东西本来具有较强的传染性,因为当你看着身边的人能腾云驾雾,心里难免痒痒,自己怎么也能隐介藏形吧.于是看着谁下车便一股脑儿拥上,大家约好学习路段,你方唱罢我登场. 伟雄那时只是好奇,坐在车上不敢动.看着别人开得开心,自己也来了一下.捏了下右手把上面的油门拖拉机便轰隆地怪叫,加快了车速,自己也怪叫一下.在家里山路边转弯时忘了反方向该抓哪个离合,情急之下两个手把一起抓,被车头猛地一摔,人便远远地撞在田埂里,由此双腿足足痛了半个月.以后见车如见鬼,再也不敢开了。

村里的几辆拖拉机被折腾时间一长,毛病接踵而来,修完轴承补轮胎,后来连车主都对自己座骑没信心了,也没钱修理它,把心一横,全当废铁卖了。肥鹏拖拉机算是本村绝无仅有的交通工具。伟雄把车叫停,问:到哪去。肥鹏说:回老家去。他跟伟雄一样,从外市迁移至此,每次回去不坐班车,叫上自己拖拉机出发,没买保险路费又怕警察追捕,只好等晚上偷偷摸摸上路。伟雄说:我也要回去.我爸吩咐的,给了二十元我,你拉我回去 ,把钱给你了.肥鹏叼着卷烟,五官笼罩在深云迷雾中.把头一点,说:坐好了.加大油门,打雷而去.

伟雄笑着对我们说:我才没那么傻呢,给你二十元,我有那么大方吗。他说拖拉机就这样跑着,自己拿稻草垫着屁股,路途遥远,想挪个位置,车子又颠簸反复,痛苦异常。肥鹏双目紧视前方,不跟他搭话,也没机会开口搭话。因为刚一张嘴就给风灌满,而剩下的漏嘴之语则给急风分解地支离破碎。估计跑了近六个小时,驶进一条长长的羊肠小道,风跟着车减速了,耳朵却嗡嗡作响.伟雄趁这时候跳进路边深沟.其时农物收割已近尾声,稻草结成一捆一捆排在田里,像守值的卫士.一望无际的田野里一头母牛带着小孩在吃晚饭.伟雄滚了一地的泥.屁股好象坐没了,又麻又痛!看着肥鹏越跑越远,嘴角露出狡谲的笑意.他说;在舅舅那住了几天,除了吃就睡,无所事事,过得象张学良的晚年生活一样.我知道舅舅他烦我,给了五十元我,劝我回去,我坚决不回.他就把我出卖了,给我爸报喜了.伟雄笑了笑,一张脸常年累月长痘痘之故,坑坑洼洼,沧桑饱满.

那次我们见他可以说是最后一次了.他叼着三个五香烟,吞云吐雾.明知我们不抽,故意发给我们一人一棵.看到我们推手拒绝,一脸嘲笑.这几年大家都出来混了,仅给温饱,谈不上惊天动地.活在社会主义的盘剥里,不断地为人作嫁,只能说大家在作无聊之事,遣有涯之生而已.

伟雄这几年仿佛失了踪,家里人也表示不知道-----或者说不会对外公布.不过从他手中的香烟来看,应该混得比我们好。故事应该到此结束了吧,因为很多东西我们预测不到,脑里始终有伟雄的,而他却一直以来都杳无音讯,家里更是三缄其口,难免令人失望.

据伟雄最后一次交代,那次在舅舅家回来难免又被痛打了一番,第二天就发生了一件令他很不开心的事.原来村里一个大家叫胜叔的狗被村里两个游手好闲之辈宰了吃了.胜叔主观意识强,立马就联想到伟雄重出江湖了,于是拉上老婆在他家大吵大闹一番.伟雄爸妈一向在村民面前说起伟雄黯然无语,这次却拼死为儿子辩解.儿子昨晚才从老家回来,给我修理了一顿,后回房养伤了.别说时间不对,口味也不对啊,伟雄一向不沾牛肉羊肉狗肉,认为那些肉燥,自己皮肤不适应,再说他干完坏事回来不可能不承认,他是我儿子,你们可以误会他,但我理解他.说到后来声泣俱下.伟雄在旁大声说:我吃了你家狗我嘴巴不过今晚全腐烂,我肠子生虫而死!他妈扯着他臂膀骂道:你说什么啊你说什么啊!狠狠地拍了下他腰板,眼泪滚眶而出。胜叔说:你家伟雄回老家昨晚才回,那是你说的,谁知道是不是你家人把他故意藏起来为祸乡里。

肥鹏这时也到了他家门口,笑说:伟雄这家伙狡猾狡猾的,骗我把他拉回舅舅家人在半路就失踪了,害我担心了老半天。他把这事一说,于是大家一切明了。胜叔在旁无奈得苦笑,知道错怪了人,留也不是走也不是,尴尬至极。伟雄爸妈则一个劲跟肥鹏赔罪,表示过两天一定把二十元赔上,争吵就此结束。

有关伟雄以后的种种传说也大堪玩味。一个说小学没毕业就回来当作(坐)家了,几个月后经人介绍在某一职业技术学校做了一段时间伙夫。可也不循规蹈矩,老跟领班抬杆。贼性虽收敛不少,可同事总对他退避三舍,不肯跟他来往。伟雄那时也厉害,没人与他说话就找女生说话。时间一久就有一群女生老爱围着他转,笑他傻。伟雄舌灿莲花,口若悬河,把代表清纯的女学生哄得晕头转向。每次打饭给这帮女生方便,并亲昵地腻喊:红红,娇娇,蓉蓉,贝蓓,饭在这过来拿,哥哥今天给你们加菜了,快给哥哥亲一个!皇天不负有心人,两月一过果然抱得美人归。

是不是美人我们无从稽考,不过从村民口里得出消息,伟雄确实有段时间带了个类似学生的女孩回家住了几个月。把家人乐歪了嘴。可惜好景不长,后来两人不欢而散,而这一切都是从村民听到砰嘭声和吵闹声中结束的。

另一个说伟雄小学没毕业就跟着同班同学啊旺去了外市租了一块菜地当起了菜农,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归的日子.后来还在当地生儿育女,生活算是滋润.另一说法则是伟雄与啊旺合租了一房,由于做菜农需备锄禾日当午的干劲,刮风下雨更得细心呵护菜苗,赶上售菜旺季要起得比鸡早.而这些拼命三郎的干劲伟雄是严重缺乏的.没几个月就怨声载道了,竞日用酗酒来打发时光.此间经常与啊旺产生口角.于是终有一日伟雄一怒之下把合股资金全部席卷而逃.

还有一个说伟雄参军去了,个子够高,只是年龄未符征兵标准.家人托人给他办了身份证,年龄虚报了.只盼在部队里好好接受军事化规格化严厉化管理,认真做人.其实这种可能应该是杜撰,按征兵基本标准要求,伟雄脸蛋肯定不过关,可听身边朋友说伟雄确实为国家和平统一和军事建设跑去献身去了.初去报到很难接受当地的人情风俗和饮食习惯,而且作为一名新兵得经常忍受老兵的欺生和恫吓.比如一大清早背上近五十斤的包袱长跑二十公里,不能掉队,不小心落差一步就给鞭子招呼.又如新兵练习打靶,不中或打偏,就在寒冻腊月被一脚踢进河内,会游泳的人也一样被冷得困在冰河里,只有不停地哭爹喊娘,被捞起来人冷得皮肤变成死灰色,然后就高烧几个星期.那段时间伟雄特想家乡,想那全被暮霭包围,期间腾起虚无缥缈的白雾的村庄........

再后来,伟雄服役期满,拿了点复员费东游西荡,无所事事.便招呼战友学那走马章台客寻花问柳,人生得意须尽欢了.可惜不幸惹来性病,开始一段时间毫无知觉,几个月后身体渐感不适,体下生了不少肉块,并附有疼痛.伟雄买了止痛药和消炎药敷衍自己,无济于事.时间一长,烧热便秘一起上,颈项、腹背、腰部等处发出紫红斑块。再过几天,头部、脸面上都出现同样紫色发亮的斑块,左边脸颊上的斑块被抓破,渗出血水,双颊肿得厉害,上下嘴唇都朝外鼓着,腰部化脓,很远就能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伟雄就这样度过一生了.

不过诸此等等道听途说而已,没有翔实证据.因为在我们打听和相互猜测伟雄的行踪时的第二天,全村人自发组织到市汽车站迎接伟雄服役期满光荣归来.很多年的偏见与积怨随着时间飞逝和人的性格改变土崩瓦析了.但那天去迎接伟雄的村民在车站足足等了一天,没见到主角,满脸失望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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