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次外出,在经过公园道口人工设限的窄巷时,其他人都大摇大摆的通过了,唯有一个肥胖的男人,不管他怎么侧身、使出什么招数,都没办法通行。引来了不少路人好奇的围观,弄得他尴尬得不行。
在公园外的路上,我快步追上了他,他很快认出了我是刚才偷窥他狼狈相的人,便有意愠怒地睨了我一眼,随即才匆匆移开视线。
他猜出了我有搭讪的意思,也许他满心认为我在以此表达歉意,便索性放下精神包袱,主动而又准确地接上了我关于肥胖的话题。
这人一旦胖起来,喝凉水都要长膘。他说这话的时候还喘着粗气。
肥胖症患者,我想起了这个医学用语,但我并没这样说。那你以前胖吗?
以前?就是前几年,也还没你现在这样胖!他心里的那股子气,总算找到了借题发挥的机会而得到释放了。当然,再往年轻时候说,我瘦得更是骨瘦如柴了。只是后来海吃海喝,生活也没规律……医生说我是虚胖,谁知道呢?现在大病小病落满身了。
从那以后,不知怎么的,肥胖成了我最敏感的热词。在单位上也罢,还是走在大街上也罢,我都有意无意地注视起人们的身材来了。你别说,我的这一观察,真还发现了苗条无几人,肥胖者却比比皆是的现象。
更让我有些不可思议的是,在胖子的浩荡队伍中,年轻人居然还成了中间力量。这简直与我小时候,在乡下见到的情形有着天壤之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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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之所以在说到年轻人的肥胖问题上,用了不可思议一词来阐明观点,是因为很早以前,映入我眼帘的几乎全是些“瘦子”。在我根深蒂固的观念中,瘦子才是货真价实的健康体。
“根深蒂固的观念”,缘自于我在农村生活的那段岁月里的所见所闻所感。
我出生在那个贫穷的年代,又在那个“广阔天地”里长大,连大人给我们的告诫语都是:多吃点,长胖了才结实。婆婆爱常常打趣地说,你这么瘦,大风来了,都要把你吹跑呢!
红苕、南瓜,外加清汤寡水的酸菜稀饭,是活命的伙食,吃的再多也不长肉。话又说回来,哪有那么多的东西,可以拿来顿顿喂饱饥饿的肚子呢?为了不让肚子咕咕叫,只能是“饭不够,汤来凑”的维持。
你别说,还真有魔幻的那一幕出现了,我本人就曾经历过。当妖风袭来时,有些个小体弱的喳喳娃儿,被大风吹着跑,大人们在后面哭天喊地地追赶着。
长身体的娃儿们尚能有意得到大人们的呵护,都还轻得如一根灯草,那听天由命的大人们呢,他们那皮包骨的身体,根本就更不可能储存下多余的脂肪了。我眼里的世界是,他们穿着的衣服没一件合身的。原本想做大的衣服,只是为了节约布票,想到日后长胖的身体也好有个应付。
可他们的想法落空了。身体不但没长出膘来,连后续的新衣服也没跟上,只好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地穿那空荡荡的大衣服,穿那补巴重补巴的旧衣服,穿那汗味儿满身、却没办法清除的脏衣服……节约下来的钱都换成了粮食。那些粮食,最终也没能让他们的身体长结实些、长胖些,它们仅仅是为了帮助主人活着吊个命而已。
好在那不是一个讲究的年代,人和人都一样。都一样干瘪的身体,都一样穿着只用来遮羞的破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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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人人身上长不出多余的肉、皮肉仅仅是为了包裹骨头和筋络而已,很少有人患上闻所未闻的怪病,想必有两个方面的原因可以总结:一是光荣的劳动愉悦了心情,二是没有营养的粗茶淡饭,恰恰是身体最需要的补偿。
我们全队在鼎盛时期,也就百十号人,比起那些二三百人的大队来说,虽占据了人少好吃馍的优势,却没能捞到人多好干活的好处。全队能干活、会干活的人并不多,一年下来,按当时中规中矩的生产模式,即便天天脸朝黄土背朝天、汗滴禾下土、披星戴月的拼命干,可大多时间里,大人小孩的肚子仍像辣米子一样地干瘪。
一些力所能及的农活儿,虽然在我还只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就已经身体力行的干上了。春夏秋冬的四季里,大人们起早贪黑挣着十分的满分,而我打的零工中,也有五六个、甚至六七个的工分入账。这一切,只怪我身体太单薄了、年龄太小了,我有时也学会了表面上装腔作势的满足。
但内心深处,我无法再跟着装腔作势了。因为身上的汗水就是明证。干了又湿,湿了又干的汗水,在后背上画上了清晰可见的地图。身体如爬了蚂蚁一般,叮得我痒痒的。有时心里问自己,蚂蚁能举起比自身重量多出几倍的东西来,我是不是与它差不多呢?
因此,有段时间,我对蚂蚁产生了特别的好感。我的关注,居然有了意外的收获。就在我们家附近,一支浩浩荡荡的蚂蚁大军,在齐心协力拖着一块腐肉进洞。我有意截留住那块腐肉,定睛一看,居然是一砣猪肉。
好家伙,连它们也吃着猪肉?可怜虽让我放行了它们,但这事在我心里激起了波澜。
猪肉是那个年代唯一的肉食补品。春节之后买一个几斤重的小猪仔,靠吃残汤剩羮、南瓜红苕及煮熟的猪食,外加米糠,到冬月间才杀掉,毛重只有一百二三十斤,还必须上交国家一半,留下的顶多三四十斤肉,全家人只得靠闻油香、吃油星子维持一年。要是哪一天走人户,作客在别人家里能吃上几大片猪肉,那便是最大的满足了。至少自家的猪肉,最好就别指望了,可怜兮兮的猪肉,都派上了请人来家里干活的大用场了。
邻近生产队,有一个在外面做工程发了财的包工头,别人在说他胖的时候,流露的是打心底的羡慕,我听到的话是:他太有钱了,什么都吃过,把自己吃胖了……有一天,我居然不经意地见到了他,他的胖有一种征服我的力量。因为别说我见到的少,就是在我们几千人的全公社、几万人的全镇上,有他那种肥胖的人也是凤毛麟角的。但他一直持续着的肥胖,也没给他带来什么好处,听说后来他得了高血压,不满六十岁就离世了。我之所以还能记得他,完全是他那“特殊”的肥胖刺激了我的缘故。在那个闹饥荒的年代,他是我们大队仅有的特例。
人,是不是也该算到如老虎狮子一类的肉食动物之列,这是我和妻子常常争论的话题。我的观点说是,妻子的观点说不是。
我的理由是,男人爱喝酒,“有酒有肉”是连在一起的,再说一天不吃肉就口淡得慌。
妻子是搞医的,她的话具有养生学的常识。她说,肉吃多了口就臭,还不容易消化,东西积在体内,肯定是要长肉的。倘若哪顿吃素食,整个身体都会神清气爽……
当然,我们现在所议论的话,是因为我们已处于中年往后的当下,但当谈到小时候的生活经历时,我们的意见又出奇的一致了。
以前,由于年轻,天天蹦蹦跳跳的,吃的又不多,肠胃拿什么东西来消化?胖,从何而来呢?小时候,你可听大人们说过高血压、高血脂、糖尿病、冠心病、痛风之类的怪病了?
我点头同意了妻子的观点。她的话无疑勾起了我的很多回忆,我便补充道,由于贫穷,凡是都讲节约,煤油灯下,我们几个小孩凑在一起做作业,一天做活累的,哪还有精力去学习呢?于是就边打瞌睡边做作业。第二天起床,我们的鼻孔都被煤油烟子薰黑了。
说到这里,妻子忙接过了话题。小时候,营养不良,我记性很不好……
我又插话了,说道:可不是咋的,我十九岁当兵时,才只有一百斤,身高一米六八,后来在部队还长高了四公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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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病小病落满身”,每当我暗自回味起这句悲哀的话时,就想起了那个畸形肥胖的人。他无可奈何的眼神,以及那深深遗憾的话语,我童年没吃没穿的一幕幕场景,又浮现在了眼前。也怪,我对小时候所经历过的苦日子,不再有先前那样的厌恶感了,甚至还情不自襟地生出点儿理解来。
尽管长时间吃不上肉食,整日里填充肚子靠的是粗茶淡饭,最大的梦想就是饱饱的吃上一顿白米白面、美美的吃上一次大鱼大肉,但终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童年过去,也没办法满足那小小的心愿。
现在想来,对我个人而言,先苦后甜的生活就是最好的生活了。现在的身体之所以没出现什么异样,也可能就是因为年轻时打的底子好呢。就跟建盖高楼大厦须打好基础,道理是一样的;从小的劳动锻炼,不但磨练的是意志,还让我体验到了生活的艰辛与幸福的来之不易……
对于众多的乡亲们来说,老天爷馈赠他们的就是健康长寿了。他们与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靠的是庄稼汉的勤劳与朴实,理所当然地排除了摧残身心的怪病。那些灭绝人性的不治之症,以决绝的方式远离了那方贫瘠的土地。
我所认识的那些村民们,个个胸有成竹地拿王家祠堂的老人们做榜样,相信自己也能活到那个年龄。
因为在他们心中,王家祠堂活过百岁的长寿老人们,即便油尽灯枯了,也依然没病没痛,心态平和……
(文中图片,系二0二0年四月,自拍于四川苍溪湿地公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