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六点,手机闹铃准时响起。我睁开惺忪的双眼,伸手按掉闹钟。窗外漆黑一团,冬日的清晨被阴冷的空气笼罩,没有一丝温暖。我再度把胳膊缩回被窝,眼皮打着架,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头就开始疼了。
身旁的女儿睡得酣畅,小脸嘟嘟着,轻微的鼻息声在我耳畔响着,甜香的呼吸均匀地吹拂着我的脖颈,一条小胖腿横在我的肚子上,那姿势看着无比舒服。只是被她“侵扰”的我则不胜其烦,难怪夜里又是噩梦。我把她的腿移走,她很不情愿,睡梦中还嘟嘟囔囔地反抗了几句。这一番动作之后,我倒是彻底清醒了,赶忙起身。冷空气迅速将我包围,也就是几秒钟的功夫,积攒了一夜的体温消失殆尽。
急急忙忙地洗漱完毕,冲进楼下客厅,黑暗依旧笼罩着一切,四周静谧无声。我点亮厨房的灯,拉开冰箱。在哈欠连天中,哆哆嗦嗦地拿出面包、黄油、鸡蛋、水果,对了,还有牛奶,开始了如常的又一天。
“起床了……快点儿……”依次拉开儿子们睡房的窗帘,在他们不情不愿的嘟哝声中,开始了日复一日的催促。好不容易起身的男孩儿们,半闭着眼睛抓弄着校服,动作缓慢得好像八十岁的老翁。刚揪起一个,把掉在地上的皱巴巴的衬衫扔到他身上,另外房间里就传来呼声,“妈,我的袜子找不到了!”
急躁慢慢地在我胸中积攒,时间过得飞快,一轮红日不知不觉中已经挂在窗边。我甩下几句催促,冲进另一个男孩儿的房间。
“这不是你的袜子吗?”从衣柜的角落里揪出袜子,扔到儿子面前。“我说过多少次了!每天睡觉之前把第二天的衣服准备好!”我的音调开始升高,怒火已经点燃。
“准备好了啊!我不是已经都穿上了嘛!”儿子也没好气,很明显根本没有睡够。眼睛还是半闭着,扯着袜子的边,笨拙地往自己的脚趾上套着。
光是看着,我都觉得生气!上床的时候,那是千万个不情不愿,照例得催个十遍二十遍。起床的时候呢,一切再重演个十遍二十遍。
无法再忍受儿子和袜子的纠缠,我一掌拍在他的后背上,他“啊”的一声,终于睁开了眼睛,同样苏醒的还有对我的“怨恨”。就这样,在冬日的寒冷早晨,一个半大小子、一个中年妇女,怒目相对着,紧张而压抑的空气在他们之间越结越浓。就在即将爆发时,女儿的哭声传来……
我迅速转身,儿子的怨气也瞬时散去,两个人居然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我跑过走廊,还是没忍住,对着在盥洗室刷牙的另外一个男孩儿吼道:“把水龙头先关上!别再浪费水了!”
刷牙的小子没有任何反应,留给我一个摇头晃脑的后脑勺,几撮头发依旧翘着,我唯有叹息的份儿。
好不容易哄好女儿,帮她穿衣、洗漱,一家人终于坐到餐桌旁。
“快把鸡蛋吃掉,少加酱油,太咸了!”
“告诉你,别玩儿头发,快吃,要迟到了!”
“不喜欢吃,也得吃!这蛋糕是你昨天非要买的,必须吃掉!”
一屋子的人,就我一个唠唠叨叨,看谁都不顺眼。数落人的话一句接着一句,声调越来越高、语气越来越严厉。
孩子们的爸爸附和着,一边偷看着我的脸色,一边安抚着不服气的孩子们。厨房料理台上,三份午餐和水瓶已经准备就绪。我麻利地冲干净自己冰凉的双手,终于有时间给自己冲杯咖啡。
两个儿子陆续站起身来,把自己的杯盘丢进水池,女儿还在不情不愿地往嘴里塞蛋糕,她的腮边、手上沾满了蛋糕的碎渣,面前的桌面上更是惨不忍睹。
孩子们的爸爸和儿子们陆续准备好了,他们前前后后地往门外走。女儿也坐不住了,溜下椅子,却被我一把抓住,粗暴地用纸巾擦掉她脸上和手上的残渣。
“这份账单忘了!”我牵着女儿的手跑到门口,把落在鞋柜上的信件塞给孩子们的爸爸。他抬眼看了我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忍住了。只听着我的抱怨脱口而出:“每次都这样!都放在门口了,还是忘记!”
汽车发动,孩子们的爸爸皱着眉头驶出了车库。女儿挣脱开我的手,一蹦一跳地反身跑回饭厅。
“妈,今天要10块钱,学校图书节。”小儿子已经出了门,又折了回来。
我记得他前几天提到过这件事,但当时也不过就是随口一句。
“妈,你快点儿!车马上要来了……”他急急忙忙地催促着,大儿子更是不耐烦地玩儿着栅栏门的门把手。
我狼狈地翻着钱包,没有10元钱的零钱,只好抓过20元,一边塞到他手里,一边气恼地吼道:“你就不能昨晚要吗?非得等到现在!要是下次再这样,就不用参加活动了!”
“好啦……好啦……知道了!”小儿子耸耸肩,有点儿怜悯地看着我,好像这些麻烦根本与他无关,摊上这么一个妈妈,才真是无可奈何。
一高一矮两个男孩子走上了街,高个子的没戴帽子,我在后面又吼着:“你的帽子呢?”
他回了下头,轻描淡写地嚷了一句:“不知道……”
“什么!又丢了?”我跳着脚,恨不得冲过去揪住他。一顶学校的帽子25元,这已经是今年第二次丢了!
“我去学校找……知道了……”
七点二十,公共汽车两分钟后到达,儿子们显然明白时间的宝贵,迅速往远处走去。阳光已经洒满街道,晃得我两眼发花。叹了口气,我转身走回了屋。
女儿站在餐桌旁一动不动,手指含在嘴里,她的大眼睛眨着,盯着我的脸。她站的地方,一大摊牛奶覆盖着地板,包括她的鞋子。她的棉衣下襟上,偶尔滴下一滴牛奶,迅速混入地板上的牛奶中。她的公主杯子已经滚到墙角,后面留下一条牛奶小溪。
二十分钟后,公主杯子扔进了水池,沾满牛奶味道的抹布扔在水盆里,同样沾满牛奶味道的小女孩儿的冬装,静静地躺在洗衣池中。
客厅的电视打开了,《天线宝宝》咿咿呀呀的声音响起。我揉着有些酸痛的后背,端起早已经凉透的咖啡,终于有时间对自己说:“早上好!家庭主妇!”
2012年,我终于光荣地成为了一名全职妈妈,当时满怀欣喜,这样说一点儿都不过分。
随夫移民海外,在最初的那些年里,拼命工作成了生活的重中之重。照顾三个孩子的压力让我没有时间休息,除了同样需要拼命工作的先生,我们没有任何可以依靠的亲友。那时候,连病都不敢生,就算是发烧到40度,该做的家务事一件都没法儿推掉。
在国内时几乎没有下过厨房,一出国就成了大厨;在国内时从来没伺候过植物,一出国就成了园丁;在国内时从来没有洗过车,一出国修车都有了两把刷子……
对于一代移民来说,从零开始学会做大大小小的事情,这是最平常不过的了。
那时候,我好像没有任何追求,最期盼的事情就是美美地睡上一觉。多少次,哄着年幼的女儿睡下,再一睁眼,居然已经是半夜一点。两个儿子什么时候上的床,我完全不知道。
赶快爬起来,厨房的碗盘还堆在水池里,浴室里几个孩子的衣服一片狼藉。没时间自怜自艾,唯有抓紧一切时间干活!
所以,当我终于可以回归家庭时,轻松和喜悦笼罩了整个的我,给了我无限的错觉,让我以为稍微可以轻松面对生活琐事积累起来的辛苦,就是人生的期盼。这一错持续了五年,直到生活的现实一层层剥开,最终让我看清了自己。
做了全职妈妈,每日不用再为工作费心,自然而然的,把全心全意放在了照顾家人身上。
家务活,我并不反感,甚至于,我可以以此为乐。我仍旧很忙,因为家庭主妇的工作是没有下班一说的。我的日历上写得满满的,打扫卫生、收拾杂物、买菜做饭、接送孩子、整理花园……这些零零碎碎的事情填满了我的生活。
看着洁净明亮的居室,看着井井有条的家园,看着健康快乐的孩子,看着花团锦簇的后院,我曾经心满意足。
生活,平静如一条小溪,在时间面前悄悄地流淌着。孩子们慢慢地长大,我的两鬓慢慢地被白发侵袭。在日复一日的平淡生活中,我自以为找到了生命最真实的意义,却在不知不觉中失去了自我。渐渐的,我变成了一个怨妇,似乎生活中除了没完没了的不如意,没完没了的大小琐事,再也没有其它。我的每一天都如同文章开始那样无奈,我成了无忧无虑的富足生活中最贫瘠的人。
我小的时候,对前苏联影片《列宁在1918》中瓦西里说的一句话印象特别深刻。影片的背景是战争期间,物资非常匮乏。列宁的警卫员瓦西里与妻子互让一只面包,并坚定地告诉妻子:“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从小时候的贫穷生活一路走过来,我终于拥有了相对而言算是小康的生活。在国外,一个家庭中只要有一份稳定的收入,在良好的社会保障下,达到中产阶级的生活水平并不算困难。也就是说,和千千万万的家庭主妇一样,我早就拥有了那杯代表着生活水平的“牛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