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看汪曾祺的巜人间小暖》中《草木春秋》里的《紫穗槐》,有一段儿话,他是这样写的:
“一早,就上山,带两个馒头、一大块腌萝卜。顿顿吃大腌萝卜,这不是个事儿。已经是秋天了,山上的酸枣熟了,我们摘酸枣吃。草里有蝈蝈,烧蝈蝈吃!蝈蝈得是三尾的,腹大,多子。一会儿就能捉半土筐。点一把火,把蝈蝈往火里一倒,哔哔剥剥,熟了。咬一大口腌萝卜,嚼半个烧蝈蝈,就馒头,香啊。人不管走到哪一步,总得找点乐子,想一点办法,老是愁眉苦脸的,干嘛呢!”
一早就上山,并不是去山上游玩,而是“到西山种树,在石多土少的山上用镢头刨坑。实际上是在石头上硬凿出一个一个的树坑来,再把凿碎的沙石填入,用九齿耙搂平。山上寸土寸金,树坑就山势而凿,大小形状不拘。这是个非常重的活儿。”
干这种重活,吃的却是馒头腌萝卜。但他却认为这不是个事儿。酸枣熟了摘酸枣吃,草里有蝈蝈,烧蝈蝈吃。仿佛这倒是一件挺有趣的事情。
“咬一大口腌萝卜,嚼半个烧蝈蝈,就馒头,香啊!人不管走到哪一步,总得找点乐子,想一点办法,老是愁眉苦脸的,干嘛呢?
这就是汪曾祺对生活的乐观的态度。
生活中有太多的不如意,我们经历过痛苦,磨难。但我们却可以只撷取那些美好的,诗意的,温暖的事情,与我们以后的日子同行,与我们的余生相伴。
汪曾祺的青年时代是贫饿交加的,他写道:
“我真不知道我怎么把自己糟塌到这种地步。是的,我穷,我口袋里钱少得我要不时摸一摸它,我随时害怕万一摔了一交把人家橱窗打破了怎么办,……但我穷的不止是钱,我失去我的圆光了。我整天蹲在一家老旧的栈房里,感情麻木,思想昏钝,揩揩这个天空吧,抽去电车轨,把这些招牌摘去,叫这些人走路从容些,请一批音乐家来教小贩唱歌,不要让他们直着脖子叫。而浑浊的海水拍过来,拍过来。”
那是因为当时的时代背景所决定,与他同年代的萧红是这样描写饿的:
“郎华仍不回来,我拿什么来喂肚子呢?桌子可以吃吗?草褥子可以吃吗?”“我坐在小屋,象饿在笼中的鸡一般,只想合起眼睛来静着,默着,但又不是睡。”
汪曾祺的父亲是饿病交加去世的,他在家乡的妹妹汪海荣最终饿死,一向疼爱她的继母任氏娘在绝望中欲投大运河自杀未遂。
但是他不论是写《我的父亲》,《我的母亲》还是《我的家》,字里行间都充满了诗情画意,温情满满。
父亲多才多艺,心灵手巧。会刻章,会画画,会游泳,会踢足球,会吹箫,会做风筝,还会给去世的母亲“”糊了几箱子衣服,单夹皮棉,四时不缺。”
最重要的是 “父亲很喜欢我,我母亲死后,他带着我睡。他说我半夜醒来就笑。”
母亲在他三岁时就去世了,当他去看他母亲住的那个小房时,他是这样写的:
“小房外面有一个小天井。靠南有一个秋叶型的小花台。花台上开了一些秋海棠。这些海棠自开自落,没人管它。花很伶仃,但是颜色很红。”
继母对他很好,“也许我和娘(我们都叫继母为娘)有缘,娘很喜欢我。她每次回娘家都是吃了晚饭才回来。张家总是叫了两辆黄包车,姐姐和妹妹坐一辆,娘搂着我坐一辆。张家有个规矩(这规矩是很多人都有的),姑娘回自己婆家,要给孩子手里拿两根点着了的安息香。我于是拿着两根安息香,偎在娘怀里。黄包车慢慢的走着。两旁人家、店铺的影子向后移动者,我有点儿迷糊。闻着安息香的香味儿,我觉得很幸福。”
他写这几篇文章时已是七十多岁,所有的苦难和悲痛都被他忽略掉了,文章的字里行间只流露出一种真情,一种温馨,一种发自生命本真的热爱。
而这种情感体现在他的每部作品里,也许正如他自己所说的:
“在那么长期的、痛苦的、卑微的生活中寻找一种生活的快乐,在没有意义的生活中,感觉出生活的意义。”
“人总要呆在一种什么东西里,沉溺其中。苟有所得,才能证实自己的存在,切实地掂出自己的价值……人总要有点东西,活着才有意义。人总要把自己生命的精华都调动出来,倾力一搏,像干将、莫邪一样,把自己炼进自己的剑里,这,才叫活着。”
——汪曾祺《人之所以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