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幕垂天时,总想挑开雨帘,眺望远方。
新加坡的雨季,雨量虽然很大,但给人的感觉却是透明的,白花花的,没有那种黑云压城的暗昧;且大都是阵雨,过一会儿就彩虹斜挂,雨霁云销。我独立阳台,透过雨雾北望,不远处是国家植物园;再望过去,就仿佛能够看见中央集水区,再过去就是柔佛海峡,就是马来西亚;再过去,再过去,就是我根系所植的大中华。
雨季容易撩人情思。有人把生命初熟时节,称为人生的雨季,是说当无忧无虑的花季过去,我们开始味识社会的燥湿轻重,就会平添些忧愁、苦闷、憧憬和思恋,少年的天空就会下雨。而今我老之将至,面对这从前未曾见识过的大自然的雨季,感受则有几分特别,觉得这雨季就是一道巨大的屏障,横亘在我和我的故乡之间,也横亘在我和我的往昔之间,让我难以为怀,难以跨越,难以看清我的来路与归途。
我当然也经历过十七岁的雨季,那时候我已经在江汉平原边缘地带的一个移民村里当起了民办老师。那时候我当然想不到,几十年后我会在遥远的新加坡的雨季里发愣,会有一个孙女是新加坡公民,会让我给她取一个中文名叫蔡一苇。我给她取名时想到的是“谁谓河广,一苇杭之”,用以寄望于她长大之后不忘先祖之国;而今我客居星洲,风雨横天,常常想起的却是东坡先生的名句:“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
东坡先生在黄州赤壁发感慨时,虽然经历了乌台诗案,大难不死,但还没有贬到惠州和海南。他的苇船载着他,九死南荒,兹游奇绝,其达观与不合时宜就是他的双桨,划向苦难的深渊,也划向人生和艺术的最高境界。一自坡翁谪南海,天下不敢小惠州,让人感觉像是伟人南巡一般;到了海南,他几近绝境,还宣称沧海何曾断地脉,珠崖从此破天荒。
东坡先生放纵他的苇船走出了一段饱含自由与诗意的壮美旅程。我辈庸常,但假以时日,也以苇叶作帆,御风而行,从湖北石首出发,一路航行,到深圳福田,再到苏州吴江,而今居然到了新加坡。回望来路,只有波光粼粼的时光之海,童年的河岸,人生的初程,都隐没在了烟雨迷离中。
其实在人生的早年,我根本没有那一份闯荡世界的雄心与奢望。我的人生中好像没有花季,从懂事起,就在很长时间里悲于冻馁,苦于忧患,没有缤纷的花开。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忧郁的孩子都早熟,早熟的孩子无花季。我小时候就听母亲在弟弟妹妹的摇篮边哼唱一首古老的歌谣,其中两句我现在都记得:“南洋不起起北洋,种田的儿郎空指望!”母亲把南洋解释为南风,南方海洋上吹来的暖风,庄稼的收成就靠它。母亲悲苦的调子如苦楝树的阴影,覆盖在我幼小的心灵,让我也像苦楝树一般瘦弱、敏感而感伤,心事重重到成年。我和我的父母、我的兄弟姐妹们衣食不周,苦寒无依;我们被囚禁在那片土地上,以为这都是我们的宿命,也就没想过怎么逃离。所有外面的世界,都是不可企及的远方。
那时候我更不知道还有个地理上的南洋,不知道有那么多同胞也是迫于生计,万里投荒,在这些巨浪滔滔、飓风阵阵的陌生岛屿上,重建他们异于常人、前景未明、吉凶莫测的人生。而今我小住坡县,震撼于其绝世的繁华、绝美的风景、绝佳的美食,折服于其卓越的经济成就、不可思议的政府清廉与优质服务,惊叹于一千多个民族、上百种宗教的和谐相处。正新奇着,陶醉着,突然,疫情来了!
我旅行的兴致被倏然浇灭。不时有消息传来,我老家哪位同学感染了,哪位学生感染了,哪位朋友感染了,还有哪位因为重症去世了,哪位因为压力跳楼了。我的心一阵阵发紧,一次次为他们祷告。谁知道这诡异的病毒竟然迅速蔓延到全世界,我现在自己也被宅在了儿子家里,仿佛被搁浅在礁石上的一株老芦苇,海浪扑打不到,再也动弹不得。四顾茫茫,风雨潇潇,海天苍苍,我突然陷入了无比的惶惑。怎么都想不清楚我们何以会遭遇这么大一场灾难,想不清楚这场灾难将会如何收场,想不清楚我们最终要走向何方。在这种情形下,即便洒脱如苏轼,他的苇船也无处可去;即使觉悟如达摩,他的苇船也无法渡江;即使新生如我的孙女蔡一苇,面对未知的未来,我也只能祈祷上苍呵护。
这一次,我是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了这宇宙间的神秘力量,突如其来地演绎着一场失乐园的悲剧。人类停顿下来,而宇宙还在运行。在那不可思议的秩序中,繁星依然快速地行驶在它们的轨道;日光之下那舒缓干渴土地的春水,满载果实的桃李,都仿佛还在昭示宇宙的真理,万物的起始,时间的开端;一阵风、一片树叶里都蕴涵着无限的奥秘,一个孩子的目光里也深藏着难解的天启,仿佛依然在讲述生命的真谛,灵魂的真相,人类的源起与终结。
可惜我听不明白。
千年的求索,万古的迷茫。
蕞尔岛国,只有雨季无边无际,一如我心底的潮汐。天地之间,物各有主。安徒生说,我已经选择好我的道路,而上帝掌管着风暴和海洋。可是,我的道路在哪里?汪洋恣肆,山奔海立,一苇可航?我归期未定,归所亦未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