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气爷爷
惨兮兮不违父命,赤条条白手江山。
纵是违缘我无法,回首处逆水扬帆。
我爹出生那年是羊年。
古往今来,许多中国人对属羊的男男女女,都有着命运多舛的迷信。我爷也属羊,我三奶就说:“三只羊凑在一起才能开泰!”
我娘还未嫁我爹之前,我爹着实“头悬梁、锥刺骨”地饱读了几年圣贤书。
家里那时穷的没菜吃。我奶每天上地里刨野蒜、撸麻钱、钩槐花、掐刺篷、撅灰灰菜……只要羊能吃的,人就摘回来撒点盐巴滴几滴香油拌匀了吃。
粮食供给的匮乏,使我姑妈我爹我俩个大大只见进厕所不见出厕所、个个满脸绿色漂着黑白斑块儿,没哪位能长出一米七以上的个儿来。
我爹上高中时,因为身材实在太过矮小,被同学不谢白送个“叭哒瓮”的昵称。
“叭哒瓮”的来历我猜是这样的:
曾经的陕西农家,户户均有一个半埋进土的大水瓮,叭哒瓮是说个头足以使自己站在瓮外,将瓮中水叭哒叭哒拍打着玩的人。
但此“叭哒瓮”个性开朗、为人善良且古道热肠,还长得四方大脸、相貌堂堂,在那个盛产矮个儿的年代里,我爹还是有些市场滴。
每年放假,我爹很多男同学忙完自家活儿之后,自发地上我家劳动。我爹上学去时带的黑面馒头或者加了糖精的玉米面发糕,总有条件好的同学主动一比一地兑换大白馒头给他。
精神与物质的双重满足,让我爹真真不想毕业。
那时候上山下乡闹得正欢,也没高考可参加,毕业就意味着无业。我猜想我爹高中毕业回家时那种失落感,无异于现在人老退休时的感觉。
我爹超级讨厌种地,怪只怪我那号称“拼命三郞”的勤快爷爷。
爷爷虔诚地喜欢着土地,对庄稼活有着非同寻常的勇猛精进。农村那时候还是集体责任制,即使同吃着一锅饭,同分着干与不干、多干少干一个样儿的工分,全村也就属我爷干活最卖力。
每天鸡还没打过三遍鸣,我爷就已倒完便盆起净茅厕、劈完柴火水挑满缸、捡完牛粪铲回马粑粑、前院扫完扫了后院,叼根铜烟斗背着手,来回在院子里踱方步,傻等着娘们儿孩子们起床。
他那暴脾气,这哪等得了?
于是,我爷又抡起大扫帚扫二遍地,边扫边破开自己铜锣大嗓:
“睡!怎么不睡死你们?养了一窝猪,一圈猪!个个横到炕上等雀儿给嘴里屙呢?老的少的都不是好玩意儿,就想累死老子一个!把我累死了,你们得撒能吃肉菜?”
大扫帚杆在板结的黄土地上,划拉过一条条横纵有序的沟痕。
每天早上还没起就受这样的咒骂,心疼我爹三秒钟,庆幸如此厚重的阴霾之下,我爹他们依然能长成一身正气。
我爹没胆恨我爷,却恨透了庄稼人要干的活儿,恨透了一辈子做与土地打交道的庄稼人!
于是,听说有同学报名参军了,我爹也想去。前脚才报上名,后脚就被我爷追着屁股骂:“人家想死你咋不跟着死去?不准去!你走了谁来挣工分呢?”
也是。
我姑妈是女孩儿,没力气。我两个大大都还在上学。此时我爹没理由将生活的重担全部扔给老父亲。
1977年国家恢复高考。这可激动坏了我爹我二爸,他俩拍着手说好到时候一起去参加高考。
白天下地干农活,晚上俩人头对头挤到黄豆大点儿火苗的棉籽油灯下看书复习,临睡觉前,一人一对熊猫眼。
考试那天,我爹早早起床,推醒了我二爸。俩人收拾好纸笔,悄悄摸出房门。
大门旁立一黑影,高高壮壮的,一手叉着腰,一手在空中扶着烟竿,烟锅上那明明灭灭的红光映得我爷满脸黑红。
“大,你咋起来这早滴?”我爹看清楚黑影后,喉咙紧紧的,有些瑟瑟发抖。
我爷神情肃杀,一言不发。我爹和我二爸没敢直视,试图从我爷身旁左右绕过去。突然,我爹的细胳膊被一只铁爪牢牢钳住。
“老二可以去,你不准去!”我爷将烟锅在鞋底使劲地磕了磕,烟渣在空中从红变蓝,飞散开又沉落了下去。
“大?这是为啥嘛?”虽说三秒钟之前,我爹已为自己心理全副武装了,但当听到我爷说的话时,他依然感觉鼻子发酸。“你到底想让我干啥?”我爹壮着胆子嚷。
那些背熟了的物理公式、化学方程式在心里上下翻腾,搅得整个人想吐。
我爷眼圏似乎更红,轻薄的嘴唇上下翕动着,两行热泪顺着红眼角奔涌而下,他向前一步逼近我爹:“你俩都走了,谁给我养老?”
“不是还有老三么?”我爹做着最后的抵抗。
“老三太小,不顶事!”
“大,我求你了!你知道我盼这机会盼了多久?我不想种地!我不想当农民!我想上大学,我想将来干大事!”
“你是我大行不?我叫你`碎爷`行不?”我爷突然提高了嗓门,似乎在肯定一件特别给自己长脸的事儿。“你必须留下,让老二一个人去。你大没本事,咱家缺你不行!”
我爹突然想到几天前的一件事。那天,我爷让人帮忙买旱烟,因人家多算了三分钱,我爷上人家家里大闹了一天。我顿时爹像个泄了气的皮球,无奈地抱着脑袋,慢慢地蹲下身体,长长地“哎嘘嘘”了一口气。
二爸不知所措地看看我爷,又扶扶我爹肩膀。
“老二还不快走?看啥看?没你事儿,赶紧考试去!”
后来,我爹含着泪看着我二爸消失在视野里;又含着泪捧着我二爸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摸了又摸;还含着泪将我二爸连人带全家攒下来的十斤白面送进了大学的校门。
他一直没让自己哭出声来。
命运擅长与人开玩笑。但凡年轻时赌咒发誓绝对不选择做的事儿或者爱的人,老天都会以绝对的方式为你兑现。
我爹,终是没能玩过命运!不仅一辈子与土地打交道,还有更违心的!
我娘一来,三羊就开“泰”!
那年代,高中毕业就属于文化人,那个时代迫切地需要着这些文化人。
我爹回家后,恰巧遭遇机械化大生产,农机站正需要一批拖拉机手,村支书忙推荐我爸去了。
别看我爹个头儿不高,小伙子却机灵的不要不要滴。嘴巴甜会说话,干活多不喊累,见谁都满面含笑,机械问题无师自通。甚至于刚去站里第二天,就已经学会了开拖拉机;才五天,竟然开着三个轱辘的车头跑了二十里地。第四个轱辘呢?早掉地找不着了!
向来“肥水不流外人田”。农机站站长换了碗底厚的眼镜片,仔细地瞅着此小伙儿一言一行小半月。打听完我爹芳龄,连回家商量这程序也省了,径直将他勤劳能干的本家妹妹说给了我爹。
于是,俺娘就“踢里哐啷”地粉了墨地登场了。
我娘也属羊,与我爹同岁。我爹私以为凑足三匹羊,家里从此可以开“泰”了。
泰?打我记事起就没见过它长啥样。倒是觉得锅碗瓢盆扔一起般“乒乒乓乓”,“铿锵有力”、“热闹非凡”是家家户户过日子的真实模样。
没错,命运再次玩弄了我爹!
有人原本觉得历史的悲催已达到临界,当他正要吹响“人定胜命”的号角时,蓦然回首,换站的车辆还是原来那一班,历史仍然就你不屈就的悲哀复习了一遍。前事,只是预演!
我爹与我娘遵从了媒妁之言、晚婚晚育之约,在没见过几面就你家情我家愿的情况下,定个好日子要结婚了。
那天,我爹早早穿上了借来的不带标的黄军装,扣好风扣,正正鸭舌帽,驾驶着借来的半新“飞鸽”自行车,车头系好大红绸布花,跟着四个唢呐手一路吹吹嗒嗒,将我娘接过家来。
我娘那时候还不太胖,我爹说他带着我娘骑了十多里路愣是没怎么出汗。
我奶早已将东厢房的地面扫得光可鉴人,我爷也将火炕烧得隔着棉裤烙屁股。八条红红绿绿的缎面棉被整齐地叠放在栆红色炕柜上,似乎一条彩虹房柱,直抵着房梁,映衬得整间屋子金璧辉煌。
他们的婚礼庄严、喜庆,却依旧复制着大多数那个年代的腼腆与缺憾,只是无所畏惧地斗胆做了一家人。
婚后,我娘失望地发现我爹名字中虽带有“君”字,却并非谦谦君子,随时都会晴转多云,变脸比川剧表演还快。我爹也严重地认为我那站长舅舅有假意欺瞒成份,他妹子我娘根本就没一丁点淑女风范。
自古英雄配美人。我爹虽不敢自称英雄,却总觉得自己遭受了那个年代门第观的迫害。
我爹读书多爱摆道理,我娘读书不多常常强词夺理。我奶说:“正好凑合。”
我爹讨厌耕种、厌恶农活,我娘家里家外一人顶头牛。我爷说:“正好过活!”
但我爹还是觉得别扭。
我爹的理想,夫妻就该“琴瑟合鸣”、“举案齐眉”,但命运推给他的妻子却是“鸡同鸭讲”、萝卜白菜拾不到一个筐子去。
他不悦。
斗嘴置气操家伙干一架狠的,是俺爹;回娘家冷暴力抠脸骂人带奶奶的,是俺娘。
自此,我爹俊秀的脸庞经常被长指甲画满血胡子。我娘也好不到哪儿去,胳膊疼腿疼腰疼、鼻血经血一起流。
不光如此。
我爹还发现他好容易从我爷的魔爪下逃脱了出来,却又落入我娘拿人当牛使的红色包围圏中。
我爹从农机站前脚踏进家门,我娘后脚就迎上来。
“走,咱俩拔草去!”
“走,咱俩锄地去!”
“走,咱给地里打药去!”
“走,浇地走!”
“走,收麦走!”
“走,碾场走!”
……
“你的事儿稠滴很!能不能不一进门就给人安排活儿?”
“你咋不说你懒滴很!弄撒都说`等一哈`!”
到冬天了,你家地里总没活了吧?
我娘抱着棉花包包似的我,追着刚进家门的我爹说:
“咱也去砖瓦窑拾些蛋蛋砖,回来给咱盖个房子。你不知道,前儿个我在厨房做饭,你娃一个人坐在炕上耍,我听见`咕咚`一声,吓得我以为把娃掉下来了,忙栽脚跟头冲进房子。你猜咋了?吓死人了!房顶塌下来了一块儿,正好砸你娃怀里。我进去时,你娃满脸都是土,两手正剥瓦片玩儿呢。你说害怕不?稍微偏一点就砸着娃了!我现在想想都后怕……”
不等我娘说完,我爹连忙跑入房间,又匆匆迈了出来,重新戴上白手套,神色凝重地冲我娘说:“走,拾砖头蛋蛋走!娃让妈抱着!”
那年,我爹和我大肚子的娘,捡了一冬天砖头蛋蛋。
这些砖头,不是烧砖时温度过高烧焦了的,就是煤与土比例失调,出窑后手一碰就残的断砖头。
又经过半年的努力,在我弟出生后,我爹娘终于顺利地为我们建造了三间小窝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