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 你见过白茫茫的大雪吗?那雪啊,它苍白,好似饕餮老人如霜的头发,它刺骨,寒性透过人们逝去的青春,空留记忆,不见归途……

      大概是在我四岁的时候,有天晚上,天空飘起了鹅毛大雪,寒风肆意地掳掠着整个村庄,那风声像是在怒吼,也像在哀嚎,令人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我感觉自己好像趴在什么地方,毛茸茸的、一抖一抖,我的腿好像被什么束缚着,我的头正枕在自己的手臂上。嘈杂的声音吵醒了我,有哭闹的,喊叫的,以及火炮爆炸的声音,我张开了惺忪睡眼,扭头看了看周围,噢!原来我正趴在母亲的背上。旁边的人排成一排,他们有的头上戴着白色帽子,有的系着白色的布段,左手提着一根竹竿,右手拿着一根点燃的香,那香发着暗红色的光,冒出来的烟气熏得人直流泪水。大家正围着房子转,我看不出他们在做什么,只觉困意袭来,便又昏昏沉沉睡了去。

        再次醒来,我便躺在自家床上了,听见前屋有许多人说说笑笑,我马上激动得坐了起来,背对着床,手扶着床边的柜子,把脚伸到床角去找鞋子,摸到鞋口,立马把脚塞进去,急忙跑出了卧室。只见七八个陌生的面孔对着我笑、跟我打招呼:“小芳睡起来了!”我并不认得他们,也不懂得问好,眼睛睁得大大的问道:“我幺婶呢?”他们中的一个阿姨,身穿蓝色大衣,头发扎得高高的,辫着辫子,脸上皮肤皱皱的,有点黑,用手指着门外:“你幺婶去外面装雪去了”,她温柔的说。说完便转过头去跟其他人唠嗑。

        我急忙跑向门外,只见母亲蹲在石梯上,用铲子往洗脚盆里铲雪,那雪一团团的,活像洗衣服时搓出来的泡沫,我高兴地蹦到母亲跟前,叫了一声:“幺婶”“哎……,你起来了,幺妹。”母亲回过头,喜笑颜开地看着我。“我在舀雪来煮猪食。”“噢!”回了母亲一声,我便兴高采烈地跑到院坝里去了。雪地里没人踩过,整整齐齐的,像一块块晶莹剔透的豆腐,放眼望去,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我大步地踏进雪里,刚开始感觉极好,慢慢地,雪变得很冷,十分刺骨。那雪没过了我的脚后跟,每踩一步都陷得极深,想要用力将脚拔出来,却显得非常吃力,以至于在我的记忆里,雪像沼泽般有强劲的“吸引力”,踩进去了便只得深陷其中。

        过了一会儿,母亲怕我冻着,没等玩尽兴,便把我抱了回来,我无论如何也挣不开她的双手,激烈挣扎了许久之后,便只能作罢。大人们围着我家的煤火聊天,那火光烧得亮堂堂的,橙黄色的火焰把他们的脸蛋儿映得反光,整个房间温暖极了。淘气的我在房间里面跑来跑去,靠在床头听这个姨妈说,围到火炉旁听那个舅舅说,偶尔跑累了,就趴在母亲膝上听大家聊,虽然听不懂他们在讲什么,但是我莫名感到开心。我又跑进卧室,只见床上躺了一个二十几岁的青年男人,他双手交叉捧住后脑勺,手腕枕着头,上半身躺在床上,双腿软塌塌地搭在床沿,好像是在进行小憩。听到我去,他立马睁开眼并从床上弹起来,伸手做出武侠小说里面的动作,像是要把我抓住,吓得我急忙跑出卧室门外,见他没跟来,我便悄悄把头探进卧室里面,他立马又跳过来吓我……就这样反复进行了五六次,我才发觉他是在逗我玩儿。一边聊天,母亲还煮了锅甜酒粑给大伙儿吃,他们有的端碗,有的端盘子,有个人一边唤我,一边给我递碗,那碗差不多跟苹果一般大,里面装了一点甜酒粑,我抬头望了望她,不知道唤作谁。马上又来一个不认识的姨妈,给了我一只筷子,我用那根筷子笨笨地扒着甜酒粑吃,只听见大人们哈哈大笑起来,不知道他们是开心,还是在嘲笑我的笨拙……

        那天过后,姨妈、舅舅们都走了,我不知道他们为何而来,也不知道他们为何来了,却还要离开。时光日复一日,慢慢地我便长大了,也渐渐淡忘了这件事。只是在多年后的某一天,偶尔听母亲谈及此事,才知道那伙人是来参加我堂祖母的葬礼,那个年轻的、逗我玩儿的青年男人,是我母亲的弟弟,也就是我的小舅舅。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对他的印象停留在了儿时的回忆里,偶然听到他的消息,也是从母亲跟其他舅舅、姨妈们的谈话中得知的,交谈中提到了他上班的几个地名——广东、浙江,后来好像又“转战”到了贵阳,他十多年没有回过家了。

        最近一次听人提到小舅舅是在三年前,他去世了,听母亲说,是因为他不务正业,到处在外面跟人打架,被一群混混给乱棍打死了,虽然大家都在传这个消息,但是谁也不能肯定那人是他,我们都抱有一丝他还活着的幻想。直到有一天,警察上门向外公外婆提取DNA,再三确认后,便告知了大家这个实情。没人替他收尸,外公外婆行动不便,他的兄弟姐妹们谁也不愿意给自己找麻烦事情做,母亲在听到死讯后哭了几天,但也不敢擅作主张,这件事情只得不了了之。

      听人说,没有人认领的尸体只有几个去处——让警察拖了火化,将骨灰充当肥料,或是把尸体捐给医院,当作医生们的实验器材。过了两年,外婆也因病去世了,葬礼一过,或许大家便将他与外婆一起遗忘了吧……

        在母亲背上的那一抖,像是为我的毕生注入了灵力,许多儿时的生活让我难以忘怀,以至于在后来的日子里,每每空中下起大雪,我的眼前便会不自觉地浮现出当年的场景,好像又回到了温暖的火炉旁,趴在母亲的膝盖上,细听大家的欢声笑语。我也学着儿时的样子,将自己的双脚踏进那片雪地,只是无论怎么踩,雪永远是那样浅,再也没有没过我的脚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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