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醒来,看到爸爸在家的微信群里发了张照片,是一排新盖起的砖瓦房,爸爸高兴地说,左边三间是咱们的,供销社后面的红火地,哈哈我回呀回呀。
没错,这就是我的故乡,今年政府搞精准扶贫,给每家每户拆旧房盖新房。其实我的老家管房不叫房,而是窑,也就是窑洞。那是故乡特有的民居。在我小时候村里面几乎人人家都住窑洞,只有村中心的供销社是铺着灰瓦的砖房,但它并不突兀,因为它的墙壁还是黄土和泥砌的。原本我们在老家并没有一孔窑洞,爷爷有三个儿子,但只有两个院子,老大独占一个,老三娶媳妇分走了祖宅,爸爸不愿兄弟相争,最后爷爷把门前的一小片杨树林给了他。上半年扶贫政策出来的时候,三叔已经决定不再回老家,爸爸就从他手里花了很少的钱买下了祖宅。在我看来,这件事意义好比抢救住我们的根。
新房并不在老屋的地基上建造,因而不知道它是否已被铲车夷为平地,但可以肯定的是,它已经被判了死刑,早晚的事。
上一次见到老屋其实就在去年,奶奶魂归故土,我们回到故乡将她安葬。
奶奶生病这七八年,老家的窑洞因无人居住逐年塌陷,只剩下阳面的几间窑洞勉强支撑着一个房子的模样。奶奶的丧事也无奈借了大伯的院子办。居丧空闲的时候我们就问三爷爷要了老屋钥匙,我们知道,奶奶去了,以后回来的机会只会少之又少。
大门上的锁还是从前的样子,几十年没有更换,可里面的人早已经走的走,散的散。进到院子里,抬头几乎被吓一跳,野草齐刷刷没过头顶,活像一堵坚固的绿墙立在面前,几乎可以想象它们是如何在无人的日夜肆无忌惮地疯长,这样的生命力真不知是该赞叹还是悲哀。尽管这样,草中间还是踩出了一条细长的小路通往老屋,那是即将耄耋的三爷爷老两口不时来照看的印记,虽然他们知道里面已经没有什么值得看管了。
穿过草径,眼前的老屋已经几乎完全倒塌。堂屋的门可有可无的耷拉着,进得去,屋顶塌下来一个大窟窿,露出幽蓝空洞的天空,好像一只张着大口的怪兽。堂屋的地上全都是坍塌下来的土块灰尘,找不到一块完整下脚的地方。环顾四周,尽管被厚厚的尘土覆盖,借助记忆仍然可以清晰地辨认出木柜子,水瓮,相框,碗碟等残余家具。我们从废旧纸箱中找出了爸爸他们兄妹几个年轻时的照片,冷不防被大姑二十来岁时出众的风采惊艳到了。而此时回过头,如今她已是花甲之年。
老屋里发生过多少事啊,那些画面在脑海中一幕幕闪过,一切就好像发生在昨天。
小时候,每逢夏秋,天气燥热,堂屋因为正对着门,凉风习习,吃饭的时候,奶奶就招呼我们在地当中间,放上一个四角木桌,周围铺上坐垫,再摆好碗筷,焖土豆,炒茄子,煮鸡蛋、毛豆角,凉拌圆白菜丝,热气腾腾的大碗糊糊就像变魔术一样端了上来。我吃的少时,奶奶会说猫都比你吃得多,我吃多时,奶奶又说讨债的来了。我知道奶奶虽然嘴上这样说,可还是尽可能变着花样的给我们做。而且奶奶还有个“坏习惯”,就是从来不上桌,总是站着或坐在旁边吃,长大后才知道她是为了方便给大家盛饭或者拿东西。
等到秋夜如水的时节,爷爷倒一筐玉米棒子在堂屋地上,我们提了小板凳帮大人们掰玉米粒。那一颗颗整齐饱满坚硬的玉米粒,光滑的很,它们死死钳住玉米芯不肯放松。我学着爷爷的方法卯足劲地让两个棒子互相搓,手臂力气用完了,再用手指头一排一排或者一粒粒地往下掰拨。村庄是那样宁静,时光慢悠悠,静悄悄,好像有过不完的春夏秋冬。
对于儿时的我来说,翻爷爷的柜子算得上一件乐事。爷爷那时候是村里的书记,他的柜子里藏着各种稀奇好玩的东西,有大大小小刻着他名字的印章,裹着毛茸茸封皮的大红色荣誉证书,厚厚一叠来自远方的贴着邮票的信,还有粮票、一分钱的纸币,镜片厚如玻璃瓶底的眼镜等等,这些东西足够我摆弄上几天也不觉得腻。而奶奶的木盒子里却永远只有针和线。
爷爷还种着几十亩地,镰刀、锄头、犁耙,凡是种地关的家伙什应有尽有,它们被整齐有序地归置在南边一间专门的房子里。爷爷还养着一头健壮且非常通人性的驴,他每天按时给它添草饮水,还总是夸它如何如何好。爷爷去世以后,田地大都废弃或者借给亲戚耕种,驴卖到了别的村,家里的东西被村里人一件件借走就大都没了下文,奶奶也不去追问,她的心思已经跟着爷爷走了。
姐姐和堂弟在东西厢房搜罗出几只小瓷壶,从前都是放麻油酱醋的,小时候奶奶焖好米饭,给我盛在碗里,有时候蘸着白糖吃,有时候就从这小壶里倒点麻油酱油拌着吃。离开故乡我在新家也试过这么吃,可就是没有那个味道,现在更连尝试的勇气也没有了。那个味道永远的留在了记忆里。姐姐和堂弟开玩笑说,要是这古董以后值钱了,兄弟姐妹就只能抢个你死我活。
新房虽然替代了老屋,但应该庆幸的是故乡依然回得去。只是我发现我一直不够了解爸爸,他竟然是这样恋旧的人。爸爸一再说老了就回老家去,我们都以为他是开玩笑,结果当他毫不犹豫地买下了老宅,并扬言要在小院里种满花草蔬菜瓜果,养满鸡鸭狗兔时,我们才意识到对于故乡,他比任何人都难舍,都依恋,都怀念。时间可以摧毁老屋,却带不走记忆。那是他生长的地方,他永远的根。
最近突然又翻出罗大佑的歌,一遍遍听他的《鹿港小镇》,《乡愁四韵》,在90年代市场化大潮袭来之时,罗大佑就为中国延续几千年的乡土社会写好了挽歌。
听说他们挖走了家乡的红砖砌上了水泥墙
家乡的人们得到他们想要的却又失去他们拥有的
门上的一块斑驳的木板刻着这么几句话
子子孙孙永保佑
世世代代传香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