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啊,请你慢些走

“回来啦”,阿婆[1]艰难地从嘴里吐出字来,每一个咬字似乎都花了许多力气,但最终还是归于微弱。看我回到老家,开心的她试图把手抬起想握住我的手,但因为力气不够,很快就掉下去了。那本就瘦黑的手一直止不住地颤抖着。

“看过的医生都没法准确说出是什么原因突然那么严重,阿婆可能是病入膏肓了,”几天前,爸爸在电话里让我赶紧回老家一趟。那是我在阿公病逝以后,又一次那么清楚地听到爸爸绝望而无力的声音。

阿婆很安静地坐在竹藤椅上做着肾透析,这样的透析每天要做4次,以人工透析的方式来弥补那已失却了功能的肾。她原来留了好多年的长发已经被剪短了,细细的发丝有气无力地随着风扇吹来的风飘散,我留意到她额头两侧的头发是黄色的、湿湿的,后来我才知道,经常头痛的她只能靠着擦药酒来稍稍缓解,药酒的印记深深存留在她的脑袋上和生命中。她有一只眼睛已经睁不开了,嘴巴歪向一边,以致看起来那一侧的脸有些扭曲,弟弟悄悄告诉我“大家都觉得阿婆是中风了”,也听说在那个星期许多亲戚都陆续有回来探望。

望着那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我差点控制不住流出泪来,但为了不在她面前渲染悲伤的情绪,我只好强吐出笑容,假装拥有着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乐观。阿婆笑着听我分享学校的有趣经历,努力地张嘴吐字:“在外头好好照顾自己啊”。

暑假里将近一个月,留在老家帮忙照顾阿婆的我一点一点感受着她突然老去的身心。

有时我会和保姆阿姨一块帮她洗澡,一件一件衣服里头的身体就像一支干花;有时小口小口地为她吃饭,得把青菜剪短把猪肉捣碎,不然吞不下去;有时端来草药煲的水帮她洗脚,腿脚由于肾透析变得干硬而肿胀;有时在床上得扶着她慢慢起身,她已经丧失了起床或是翻身的基本力气……即使是从房间到客厅的不长距离,我和另外一个亲戚需要一人一边搀着阿婆,她的腿脚已没了什么力,只能一小步一小步向前移,颤巍巍的双腿走了没多远就得停下来,休息一会再继续往前;或者我们也会把阿婆先扶到凳子上,然后一人一侧把她抬到客厅去。我才发现,原来阿婆已经变得那么瘦了,没了力气,没了基本自理能力。

似乎一切,来得都毫无预兆。

虽然她今年已经88岁了,但明明就在半年前、一年前,她还坚持着自己下地种菜还坚持着为辛苦建房子的爸爸二叔准备饭菜还坚持着把买来的轮椅放在一边。

她一直是个操持不停的人。爸爸和二叔在老家督工建房子的时候,她就留在原来的那栋老房子里一日三餐地为他们还有十几个工人煮饭、炒菜、洗碗。甚至还让邻居给她买来菜苗,弯着佝偻的身体一颗一颗地插进菜地里,每天固定时间淋上前一天积累的有机肥,有时还会被心直口快的叔叔抱怨“把厕所搞得那么臭”,她也不说什么,继续穿梭在家里各式各样的家务中……

而今,她就像是突然进入了她的老后。身体没什么力气,精神则似乎在向死而生的路上艰难跋涉。


我分明记得在病情严重的那些天,亲戚回来得比较多,大家围在饭桌上吃午饭。阿婆已经提前喂好饭了坐在一边乘凉,她叫唤着我的名字,让我把她的椅子转到朝向饭桌的地方。她的眼睛始终没有怎么离开饭桌上的我们。如果有哪个孩子在楼上耽搁了还没有下来吃饭,阿婆会很敏锐地察觉到,会关切地问很多次“他(她)有没有下来吃饭啊”。我隐约感觉到,快要抵达生死边缘的阿婆很害怕、很难过、很痛苦,或许最让她害怕的,就是离开我们这一群曾让她操心了一辈子的子子孙孙。

还记得在大堂哥要回学校准备毕业作品的时候,阿婆从抽屉里拿出好几百块钱让他收下,大堂哥挣脱着拒绝,最后只要了100块钱,跟阿婆说:“不要乱想,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啊。”阿婆执意想让他收下钱,一边说着“去到哪里都要乖乖的啊[2],认真读到书来,不用担心阿婆……”我坐在旁边,看着孱弱的阿婆边说边哭,眼泪淌过她那干涸枯槁的褶皱最终流了下来。“谁能那么大无畏地面对离别和死亡呢?‘死如秋叶之静美’还是属于圣人,我们终究只是再平凡不过的普通人,有太多太多的眷恋和依存,”我暗想。

也记得那段日子爸爸带着我常去各处寺庙拜神,以最朴素的方式祈祷阿婆挺过难关。观音诞那天,阿婆主动说她一起去拜菩萨,我们都能理解她的心意,于是带上轮椅、带上拐杖、带上救心丹,准备齐全以后开车上山了。因为是观音诞,山顶上的庙特别多人,香火和人心都很盛,拿着香的每个人眼神中都有着毋庸置疑的虔诚,即使偶尔被香烟熏到睁不开眼。爸爸和叔叔分侧扶着阿婆,小步小步地往前迈,带她走到了观音菩萨的像前。

我站在后面,隔着兴盛向上的重重香烟,看着一个矮小的、腰痛得直不起身的、整个人站着时颤颤巍巍需要人搀着的八旬老人,对着她相信了一生的菩萨,念着心中的愿想。

“所以菩萨,您听到了阿婆的祈祷吗?可不可以让日子慢一些过,让她平平安安的?”


2016年8月,写于大二暑假


[1]注:客家话称“奶奶”为“阿婆”。

[2]注:客家方言,指“要听话,照顾好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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