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落笔的那一刻犹然在目。我在三界之间徘徊,看透了灵体所处的裂影界,甚至望得更远。
——《渡誓》序
四周一片寂静,卡拉丁费力地走过一地石壳木,心里完全明白了。灾情已经来不及阻止,他感到很沉重,仿佛一整座桥的分量都压到了他一个人身上。
在贫瘠的飓风之地待久了,他都快忘了什么叫肥沃和丰饶。这里的石壳木长得跟水桶差不多大,吐出的藤条粗如手腕,从岩石的坑洼里汲取水分。绿油油的草丛在他跟前缩回洞中,草茎挺直就有三尺高。星星点点的生灵在草叶间飞舞,像是绿色的尘埃。
破碎平原附近的草丛倒是比较稀疏,多数都长在山坡的背风面,只有齐踝高,而且普遍发黄,所以看着眼前这片茂密的高草丛,他不禁动摇了,生怕哪里有埋伏,毕竟别人可以原地蹲下,等四周的草重新立起来,再藏好。他小时候怎么就没发觉?以前他还经常在草地上跑来跑去,和弟弟玩抓人游戏,看谁能在草缩回去之前先抓一把。
卡拉丁感到精疲力竭。四天前,他通过誓约之门去到破碎平原,再迅速飞往西北方向,浑身充盈着飓光,就想多带点宝石,赶在灭世风暴重现之前回到家乡赫斯通。
仅仅过了半天,他就在亚拉达公国境内耗尽了飓光,之后就只能步行前进。要是本领再熟练一点,他没准就能一路飞到赫斯通了。不过这半天里他已经越过了一千里的行程,而最后九十多里,他走了三天,苦不堪言。
结果没有赶在灭世风暴前头。风暴在这天中午就刮回来了。
卡拉丁发现草丛里隐约露出了风雨后的残骸,便拖着步子前去查看。叶片不情不愿地前往回一缩,那里原来有一台破损的木质搅乳器,本可以把猪奶制成奶油。卡拉丁俯身摸了摸裂开的木板,再看了看另一块探出草丛的木头。
形如光缎的茜尔趁机飞了下来,掠过他的脑畔,围着那块木头直打转。
“是垂在背风向的屋檐。”卡拉丁说。从别的残骸判断,这里以前可能是一座仓库。
阿勒斯卡并非飓风极盛之地,但也不像柔刹西部那般细皮嫩肉。屋子造得又低又矮,坚固的一面朝向东方的飓风之源,彷如男子的肩膀,时刻准备迎击强风,而窗户只能开在朝西的背风面。人类早已学会如何经受飓风。
而这恰恰取决于飓风一成不变的走向。卡拉丁已经尽力指导过路的村镇做好灭世风暴的防范工作,因为在这场风向逆转的风暴中,仆族将变为极其危险的虚渡。不过,那些镇上都没有能用的对芦,导致卡拉丁无法联系家属。
他的速度还不够快。这天早些时候,他路遇灭世风暴,多亏茜尔可以变成任何他想要的武器,他才用碎瑛刃切出石窟躲在里面。这场风暴并不猛烈,他和白衣刺客对决时,还承受过更大的风雨,但他在这儿发现了残骸,说明损失业已十分惨重。
光是想起那场在石窟之外呼啸的猩红风暴,他就犯怵。灭世风暴远非自然常态,犹如生来无面的婴孩,不应存在于世。
他起身赶路。出发之前他就脱掉了那身沾满血迹的破烂旧制服,借了一件常规军装来穿。袖管上少了第四冲桥队的标志,总感觉很不对劲。
他登上一座石丘,在右手边看到了一条河。河岸上的树木抽枝发芽,急于摄取额外的水分。绊子溪到了,如果直面西方……
他用手挡着眼睛,望见了光秃秃的山坡。草丛和石壳木已被除去,坡面上将要洒满混着谷瓜籽的汁液,很快就会长出谷荚。现在仍是泣雨季,农人并没有开始忙活。往年的这个时候,淅淅沥沥的小雨都会持续下上好一阵子。
形如光缎的茜尔蹿到他跟前。“你的眼珠又变成棕色了。”她提醒道。
如果连着几小时不召唤碎瑛刃,他的瞳色就会变暗;反之,他的眼珠就会冒出晶莹剔透的苍蓝色。茜尔觉得眼珠变色很逗趣,卡拉丁却不知作何感想。
“我们快到了。”卡拉丁伸手一指,“这块地在绊子乡里,大概再走两小时就能回赫斯通。”
“那你快到家了!”已成光带的茜尔一个盘旋,化为穿着飘逸修身裙的少女,上半身系扣,禁手藏于袖中。
卡拉丁嗤之以鼻,走下石丘,寻觅飓光。他携带了充足的储备上路,现在却已耗尽,心中不免空荡荡的。他每次用完飓光的感受,莫非就是这样?
在灭世风暴中,他的润石自然没有储存飓光,也没有如他所担心的那样,吸收别的能量。
“你喜欢我的新裙子吗?”站在空中的茜尔晃了晃藏好的禁手。
“你穿很奇怪。”
“要知道,我可费尽了心思,足足花了好几个小时,就想搞清楚该怎么——噢!那是什么呀?”
说着,她化为一小朵暴雨云,冲向一只攀在石头上的贝蛙。她分两边观察那只拳头大小的两栖动物,欣喜得叫出声来,马上照着样子变形,只不过通体呈现泛白的苍蓝色,吓跑了小生灵。她咯咯直笑,又变成光带飞回到卡拉丁身边。
“我们说到哪儿了来着?”她化作少女形态,靠在卡拉丁肩上。
“没啥要紧的。”
“我刚才肯定在训你。噢,好棒!你回家了呀!不开心吗?”
她既没发现,也没察觉事态的严重性。虽然她保持着一颗好奇心,但她有时也不是很懂事。
“可这是你的家呀……”茜尔缩了缩身子,“你怎么了?”
“都是因为灭世风暴,茜尔。”卡拉丁说,“我们应该战胜它。”这正是卡拉丁原本要完成的任务。
灭世风暴的劲头过去以后,还有更可怕的后果,变为怪物的仆族横行无忌,杀气腾腾。但无论如何,终归会有人幸存吧?
飓风之父啊,他为什么就不能再快点?
他强打起精神,背着背包快步小跑。他心中仍感沉重,但他自认为有必要去了解。
必须有人见证他家乡的灾情。
眼下他们离赫斯通还有一小时的路。雨一直在下,天气起码没有彻底乱套,可他也得淋着雨赶路了。他踏过水塘,水塘里生出形如蓝色烛火的雨灵,顶端还长着眼睛。
“会没事的,卡拉丁。”茜尔允诺道,在卡拉丁肩上变出一把伞。她还穿着传统的沃林裙,而非往常的少女素裙。“等着瞧吧。”
天色暗了下来,卡拉丁终于登上最后一座谷瓜山,俯瞰赫斯通。他对镇上的惨状已有心理准备,但还是吃了一惊。他记忆中的屋子有的消失了,有的没了屋顶。时逢阴霾的泣雨季,他无法将镇子尽收眼底,但他能看清的建筑,不少都遭到毁坏,人去楼空。
入夜了,他伫立良久,未在镇上见到一丝光亮。
那里毫无人烟,死气沉沉。
他蜷缩在山上的角落,心揪成了一团,不想动不动就败下阵来,上了火气。他已经领会了自身的能力,走上了光辉骑士的道路,他受的苦难道还不够吗?
思忖到这里,他立马朝城郊望去。不,就算他能在昏暗的雨夜找到自己的家,他也不愿回去,至少现在不行。因为家人或已丧命,他实在无法面对。
于是他绕过了赫斯通的西北端,那里有一座通往城主公馆的小山。像赫斯通这样的大乡镇,周围都有小农庄,所以得有人管理。城主是该死的光眼种,要有一定地位。贪得无厌的光明贵人荣寿,曾经毁掉了远不止一个人的生活。
卡拉丁猛然想到了莫阿什。他多少得面对朋友的背叛,以及未遂的弑君行动。可现在,他还有更为迫切的伤口需要处理。夜里很冷,他浑身发抖,步履艰难地上了山,朝公馆前进。
公馆所在的区域,曾经豢养着镇上的仆族。也就是在那里,仆族开始胡作非为。要是碰上荣寿残缺不全的尸体,卡拉丁绝不会伤透心。
“哇,”茜尔说,“是郁灵。”
卡拉丁抬起头,望见了一只绕着他打转的古怪灵体,这灵体又长又灰,犹如风中的破布带,他以前只见过一两次。
“它们怎么这么少见?”卡拉丁问,“人们不是老犯郁闷么。”
“谁知道啊?”茜尔说,“灵体也有常见和少见之分。”她轻拍卡拉丁的肩膀,“我的一个近亲就喜欢找这类东西。”
“找?”卡拉丁问,“用眼睛去找吗?”
“不是,就像你们去打猎,总要找巨壳生物吧?可我不记得她叫什么了……”茜尔歪过脑袋,不顾落下的雨水穿透了她的形体,“她算不上我的婶婶,就是只荣灵。我的记忆好奇怪呀。”
“你的记忆似乎又恢复了点。”
“我跟你相处得越久,我的记性就越好。你可不能再想杀我了。”茜尔斜眼看了看卡拉丁。尽管天色漆黑,她还是发出光芒,好让卡拉丁看清她的表情。
“你到底要让我道几次歉?”
“已经有几次了?”
“起码五十次。”
“骗人,”茜尔说,“不可能超过二十次。”
“对不起。”
等等,前方是不是有光?
卡拉丁停在半路。公馆里亮光摇曳,难道着火了?不,似乎只是烛光或灯光,看来还有幸存者。究竟是人,还是虚渡?
他得格外当心。然而一走向公馆,他就丢掉了审慎,只想带着恶意,怒气冲冲地放肆一番。要是那些怪物夺走了他的家……
“做好准备。”他喃喃地对茜尔说。
说罢他走离没有栽种石壳木和其他植物的道路,蹑手蹑脚地靠近公馆。那座宅子居然屹立不倒,即使门廊已被连根拔起,屋顶也好好的。墙上的窗玻璃自然被灭世风暴震碎了,窗户上钉好了窗板,里面透着亮光。
隔着雨幕,卡拉丁很难看清室内,雨声还盖过了别的声音,但亮光前面黑影幢幢,那里一定有人,或是别的什么。
卡拉丁绕过公馆,走向建筑的北边,心脏砰砰直跳。那里是仆族的居所,也有佣人专用的入口。公馆内传来“咚咚咚”的巨响,仿佛住了一窝老鼠。
卡拉丁只好摸黑穿过庭院。仆族的露天居室建在公馆的隐蔽处,空间狭小,只有几排睡椅。卡拉丁把手探过去,发觉墙上有一个大窟窿。
他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刚转过身,公馆的后门就开了,扭曲变形的门框刮擦着石面,他立即俯身躲到一丛页岩皮木之后。一束光穿透雨幕,打到他身上。那是一盏提灯。
卡拉丁横出手,准备召唤茜尔,但走出公馆的只是戴着锈迹斑斑的旧头盔的人类守卫,并不是虚渡。
那人举高提灯。“喂!”他冲卡拉丁喊道,摸索挂在腰带上的锤子,“喂!你给我站住!”他解下武器,颤颤巍巍地举起,锤头朝外,“你丫干什么呢?难不成是逃兵?快过来,这里有光,让我瞧一眼。”
卡拉丁警惕地站起。他没认出这名卫兵,但至少有人熬过了虚渡的侵袭,否则就是灾情调查组来了。不管怎样,在返乡后,这还是他见到的第一个好兆头。
他举起手,允许守卫赶他入室。除了茜尔,他手无寸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