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年代(23)

立秋后,天不再像大伏天那么热了,在一个星期天的上午八点钟,我去福建路天潼路南边车行租了辆自行车,讲好下午四点来还,付了六角钱。我骑上车去了叔叔家。

今春,叔叔来过外婆家,告诉我,他家搬场了,离诸家行不远,从沪闵路(指老沪闵路,现今的沪闵路那时还是田野)走还近了点,离诸家行还有里把路的沈家宅,他告诉我,到那里只要问“老纪家”人人都知道。我到阿叔家九点多吧。阿叔看到我面开颜笑的。先领我看了他的新居,平房,也是两间,朝南,面积比诸家行那屋要大多了。他告诉我,公私合营后,他从外包工变成石棉厂的正式职工,每天要上班,且要去闵行。厂里领导看到他手很巧,就让他作机械维修工,算作个三脚猫(注:未经正式拜师学艺,或叫自学成才的吧。)的钳工吧。这时,阿叔已有五个孩子。阿叔第一个孩子在解放前病故。大女儿今年十五岁,读小学六年级。下面两个儿子,瑞年四年级,达年三年级。小女儿还未上学。最小的,阿叔唤作“小弟”的,是去年春天生的,肉蛋一个,听到我来,急急忙忙从别家场地上回来,进屋门被门槛绊了下跌进来,像皮球似的滚了下就九爬起来。阿叔忙给他拍了身上的土,问:“跌痛否?”将他抱了起来,并对他说:“叫,大阿哥。”他朝我笑笑,轻轻地叫了声:“大阿哥。”返身扒在阿叔的肩上。

饭后,阿叔因我到来高兴,酒喝多了点,在拍小弟睡觉时,自己也睡着勒。阿婶对我抱怨这个家的每个人,她最嫌恶的是女儿,去屋里拿出一个东西给我看:“侬看看,刚刚十五岁,自己做这东西,像妖怪似的套在奶奶上,学上海少奶奶样了。这种东西呒啥好,包紧俩只奶奶,将来养小囡喂奶都困难。上海少奶奶有几个是自己喂奶的,小囡吸不出来啊,只好请奶妈。伲是穷人家,伊将来有福气嫁到上海去做少奶奶哇?”妹妹跑过来,一把抢了回去,对阿婶丢下狠狠地一眼。我说:“妹妹长大了,懂得爱美,自己动手做,这都是好事,阿婶。”妹妹听我这一说,在屋里边站定了,回身说:“她啥都不懂,老古董一个。”“侬看看,侬看看,讲我是老古董。”“阿婶,老古董可值钱了。”我这一打岔,母女俩都笑了。阿叔也醒了,出来时走过女儿身边撸了下她的头。我对阿婶嘀咕:“做得蛮像样的。”阿婶也轻轻地告诉我:“伊拉学堂里,来了个新老师,是个上海小姑娘,伊是在那小姑娘凉出来的衣裳中看到后回来做的。”我心想着妹妹挺聪明的。

阿婶见阿叔从里屋出来,她就到里屋去了。阿叔走到我身边(其时,我站在朝南的窗口前,看着邻家养的几只鸡在庭园里的树荫下闲庭信步)轻轻地说:“阿拉家里有的是气,缺少一块‘楷台布’。那阿婶认为现在妇女翻身了,家里事为啥还要伊一人管。可我要上班,早出晚归的,一家人的吃喝拉撒她不管。谁管?而伊认为自己前世作孽,今世是来还债的。所以,伊认为家里人都是讨债鬼。大的二个或许有做错事、不听话啦,伊要发火,情有可原。可小弟才二岁的人,懂什么了。可做母亲的伊也对之发火,稍不称心就打小弟屁股,真正是没话说了。我曾经好好地搭伊说过,做母亲的要像揩台布,桌上有垃圾了,去抹抹掉算了。不能大喊大叫地抱怨。可伊,好了二、三天,老毛病依旧。真对伊没办法。”

下午两点半,我要走了。阿叔让我吃了晚饭再走。我告诉他,五点半我要到市工人文化宫去值班。当我离开时,阿叔要送我,我让他别送了。这时,妹妹笑嘻嘻地从里屋出来:“大阿哥,我来送侬。”瓜子脸一下子红靥靥的了。阿叔听后非常高兴;阿婶也出来与我告别,还嘱咐我以后常来。这时妹妹和老三从里屋出来,老三左手拿着个有长长橡皮筋的弹弓,右手从一个桶里抓了一小把黄豆:“伲也送送大阿哥。”边说边往外走,把黄豆塞在短裤右后边的小口袋里。

我推着自行车,妹妹与我并肩走,老三跟在后面,看到一只麻雀从路的左边一棵树上向右边飞去,他嗖地一声打出去,那只麻雀应声落地,我不禁夸奖他一句:“好眼火,今世‘小李广’。”他大步奔过去,拾起那只麻雀,又走回来跟在后面,我问他怎么练出来,他憨厚地笑笑:“打得多了,就准。”有的麻雀隐在树丛中,他眼尖,也能打下来。一路上妹妹告诉我她们学校里的事,讲得最多的是她们那位从上海下来的年轻女老师。她说的话全是本地话:“伲、伲”的。走完了二人并行的泥路,到了沪闵路,我让他们别送了。老三:“诺,阿姐,拿好。”他又拉响了弹弓,有一只麻雀掉在我自行车前。我替他拾起来,交给妹妹,与他们挥挥手,我骑上车回上海了。

沪闵路路面与去年从宁波骆驼桥到余姚的路面差不多,不同的是,感觉上同样的宽度却显得狭窄,注意了下,宁波乡下公路两边大多是田野,而这里却有公墓、工厂(都有围墙)、牧场(用细竹条编成围墙),而且道路多曲里拐弯,直到过了龙华铁路道口(那里有七、八条铁轨),我来去都碰到了货车的调度,一等刻把钟。过了道口,折向东骑了一段又折向西北,斜里到了漕河泾,再朝北到了漕溪路。那时漕溪路也不宽,过了土山湾,到了徐家汇折向东,上了衡山路,那是条平坦的柏油马路,两边有高大的法国梧桐树遮阳,骑在那路上,下没有颠簸,上没有直晒得火辣辣的阳光,路上静静地,没有行人,没有车辆,一个人骑着自行车,浑身来劲,踏得飞快。当过了高安路,我不觉朝对面那幢有拱形门洞的洋楼看了看,有点感慨。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国庆节来了。八月份开始,文开司路上那幢空房子开了门,街道在此办起了食堂,为附近小工场的工人和居民服务。一是因国庆节郑彩文与小王蟹要结婚了,她请辞不再来帮佣;二是大阿姨又怀孕了。所以大家商量后,十月份起,我们搭伙食堂。十一早晨,早饭一两一只馒头,我吃了三只,加上一两一碗的粥,二分钱的酱菜共花了七分钱。中午六两米饭,一客有菜底的红烧肉,共用去一角八分,晚上六两米饭,一客鸡毛菜,用去八分钱,一天下来,总共用了三角三分。我不是每天吃肉,一月下来,我吃饭吃掉了八元钱。这样,无形中增加了八元左右的收入。钱,我都存在天潼路上那片坐南朝北,面对回仁里单开间门的中国人民银行里。以前每月存五元钱,现在可存十三元了。我每月定量因从事轻工业劳动是卅六斤,这样每月粮票也可余四斤。我为生活安定心里高兴。

一九五八年的春节,市工人文化宫专门为总工会,市宫的干部职工和家属放两场电影。一部新片,王丹凤主演的“护士日记”。我也拿到了两张初二第三场的电影票。我请外公看,外公不要看。隔壁唐莹听到了,悄悄地找到我要那张电影票“我跟侬去看。”“你哥会说话吗?”“我告诉他们,我拾到一张电影票就是了。”“侬认得路吗?”“勿可以讲好辰光在天潼路弄堂口等吗?”“侬倒是人小举”鬼“大。”“这一想就想出来。”那天去的时候,她在弄口看到我,丢个眼色,示意我朝前走,她等了会,朝我看看,再跟在后面,直到浙江路要过北京路了,才奔到我身边,要挽我的胳膊,我让她并排走,不要拉拉扯扯的。

看完电影,散场出来,她抓住我的左手,我挣也挣不脱,她在我耳边说:“人多,我怕走散了不认得路。”这没话可说,由她抓着,沿着西藏路向北,过了福州路,我一下挣脱了,她再欲抓我的手,我对她说:“我不习惯,还是好好地走吧。”一路上先问我:“那护士后来嫁给那姓陆的了吗?”“我说不知道;要问得去问编剧和导演。再接着说那护士漂亮,那男主角更漂亮,看我没反应,她竟笑眯眯地说:“就像我和你。”我朝伊看看,讲“不要吓我,我尚有自知之明——并不漂亮。至于侬末,我也不晓得漂亮不漂亮。”在碰了软钉子后,她心情依旧不错,哼起了“小燕子”。走到天潼路福建路口时,她将我朝北一推,要我走福建路回,她则走回仁里去。就这样,她哥还是知道我们去看了电影,找过我声色严厉地对我说:“不要动我妹子的脑筋。”我将事情始末告诉了他才不啃声了。

春天里的一个下午,三点左右,我一个人坐在外婆家门里桌边的凳子上,一本书摊在桌上,津津有味地看着。唐莹从她家那黑屋出来,到我身后伸手把书抢了,人还朝外婆屋里进了一步,我站起来向她要书,她左躲右闪的,人往后一退,到了床边,我呢进了一步,她将书往我外婆的床上一丢,将我抱住,捷速地上贴下摸。我心慌得很,将她一推,她乘势倒向床上,还拉住我,我用力一下挣脱了她的手,看她两腿拨开地躺在床上,两眼含笑火辣辣地看着我。我讲:“侬不能这样。”并弯腰从床上拿了书,坐回原处。她这才坐起来拉开大嘴,笑着说:“搭侬寻开心。”我说:“侬坐着,说说话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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