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当天
我最近总觉得自己的孩子有点反常,他好久都没笑过,话也没有以前多了,见面说不了几句就躲进了自己的小窝。
我和孩子他妈提了这事,但是她只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可能是他碰到了什么不开心,又不方便跟父母说的事吧,不过没关系,村里的孩子那么多,他总能找到一两个知心的,孩子们小时候不都这样吗?”我这样想着。
我去他的小窝旁摸了摸他的头,鼓励着他。
他没有说话,只是抱了抱我,又跑去抱了抱他妈妈,然后出了门。
那之后,他再没回来过。
三年前第一天
我和孩子他妈一天一夜都没有休息,乡亲们也一直在帮忙找,找遍了村子,搜遍了山林,可是,没找到,他失踪了。
我要出村去报警,但村长陈家明拦住了我,村里人也都在,他说,村里的事,村里解决,不要劳烦外面,这是规矩。
我总觉事情很奇怪,大家有事瞒着我。
回到了家,妻子也不再和我说话,一直沉默着,而同时,似乎又蕴含着一种不可言明的愤怒,我能感觉得到,那愤怒似乎像是一把剧烈燃烧的柴火,虽是越烧越旺,但是炉灶上的水却只是轻微地从锅底浮上来几粒小气泡,一切,都潜藏在最深处。
然而,我没有想到,“水”开得这么快。
我在睡梦中被一阵剧烈的吵闹声吵醒,其中最激烈,最尖锐的声音,不断重复着。
“说!你们把我的小轩埋在哪了?”
“你们把我的小轩埋在哪了?!”
“把我的小轩埋在哪里了啊?!!”
我一下就听出来了,那是孩子他妈的声音。
我急忙下了床,闯进了人群里,看见孩子他妈凌乱着头发,不断摇晃着陈招河——那是村长的孩子,村里最小的孩子。
“阿芷,你在干什么?”我急忙冲过去,想把她拦住。
“是他!是他!是他杀了我们的孩子!”她还是不断摇晃着陈招河,手指甲甚至抠到了陈招河肩膀上的肉里。
那孩子也仿佛吓坏了,只知道大哭。
很快,村长闻讯赶了过来,指挥着村里人把两个人分开,又像对待犯人一样,把我妻子扣押在地上。
我心里很不舒服,一手扶在妻子的肩膀上,一手试图推开扣押我妻子的人。
“村长!你这是干什么?”
“你还是好好问问你家的疯婆娘,她想干什么?没事得了失心疯,平白无故往我家小河身上泼脏水,这么小的孩子,能有什么坏心思?还杀人?哼!”
听了这话,阿芷的反应更剧烈了,脚猛一蹬地,几乎就要将控制她的人掀翻,幸亏旁边的人眼疾手快,又来了几个,才把她又按回去,但是她的声音却如尖针扎破气球一般响亮。
“伤!小轩身上都是伤!就是他们!就是他们!我偷偷跟着都看见了,就是他们欺负他!”
“这是怎么回事!”我心里好像隐隐约约明白了什么,明白了孩子最近变得奇怪的原因。
“这......”村长的语气稍弱了一些,过了几秒,转头向着陈招河问道:“小河呀,你也不用怕,跟爹爹说,你有欺负过楚轩这孩子吗?”
“没有,我们就是正常在一起玩啊。”陈招河眨了眨他无辜的大眼睛,纯真无邪。
“你看!这么小的孩子,难道就会撒谎了?我看啊,分明就是你婆娘自己没有看好小孩,内疚才疯的,倒怪起小孩子来了,真不像话!”陈村长摆了摆手,正要村里人把阿芷放开。
“报警!我要报警!等管事的来了!看你们怎么再护着你们的恶崽!”村里人刚要放开的手,又瞬间发力,把她控制住。
村长的脸也瞬间变冷。
“我再说一遍,村里的事,村里解决,这是规矩!谁要是坏了规矩!”他的后半句没有说,但是威胁的意味不言自明。
“再说,呵呵,这么点的孩子,真就有犯事的,你见过哪个罚过?听说了的,有没有?别净费些没用的心思!”说完这句话,村长也没再理谁,扶着陈招河的肩膀就回了家。
村里人看主心骨不在了,没必要献殷勤,也就一哄而散了。
“你信我吗?”妻子看着我,只问了一句话。
“我信。”
三年前第二天
我们商量好,还是想走出村子,请警察来帮忙调查这件事。
可是第二天等我醒来,她已经不见了,我知道,或许她在保护我。
我有一些不安。
很快,不安转变为现实。
村里有人跟我说,请我去村子外面接遗体。
我知道,这既是一种冰冷的通知,也是一条善意的警告。
我去接回了遗体,又去见了一个重要的人,我不知道我要做的事对不对,但有时候对不对不重要,因为根本没有选择。
我看着妻子满目疮痍的遗体,留下了眼泪。
是啊,村里的事,村里解决,这是规矩,不是吗?
三年前第三天
我将妻子的遗体草草掩埋,我还有要做的事,不能流露出任何不满。
再之后,我就自己呆在屋子里,哪也不去。
可是我不出去,却有人来看我。
那是陈招河,带着倪家的淘小子倪大娃——他的头号跟班,和王禾家的傻儿子,王二两。
“楚叔!”陈招河捧着一碗水果,送给我,看起来很乖。
“我听我爹说,你就剩一个人了,寻思你有点可怜,就来看看你。”
“哦,谢谢小河。”我接过水果,抠了抠放水果的碗边。
“说起来,小轩也是我们的好朋友,带给过我们很多的快乐,只可惜,他失踪了......”说完,他真的叹了口气,但是那潜藏之下的情绪,绝不是悲伤。
我下意识地掰了掰碗。
“对了,楚叔,我听村里的大人说,你小时候也不常和他们玩是吗?”陈招河突然话题一转,提了一个我完全没预料到的问题。
“嗯。”我轻轻点头。
“你看吧!我就说,小轩还不相信,说我骗人。我爹就一言九鼎的,我说话又哪里有假的?”陈招河突然咧嘴笑了笑,而后又突然止住。
“哎呀,对不住啊,楚叔,我爹说,尽量少见你,更不能对着你笑,但我刚想到了个好玩的事情,没记住我爹的吩咐,你没事吧?楚叔?”
“没事啊。”我也对着他笑。
“这就好了,你看,说到底小轩还是楚叔的孩子,这点也跟你很像,每次我们闹别扭,我问他没事吧,他也笑着对我说没事!”
手里的碗似乎碎了一角。
“哦,对了,我最近做了个噩梦,跟小轩有关系,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也告诉楚叔你一声。”
他的小脑袋凑近我耳边,低声说道。
“我梦见,他向我求饶,但是我和大娃都在笑,我们有些憋不住尿意,就方便了一下,他不说话了,也不求饶了,我们觉得没意思了,就让王二两这个傻货把坑填上了,我最后看到的,是他只是流泪,不说话。”
“楚叔你说,这个噩梦,吓人不?不过跟你分享完,我心里觉得好受了不少,就不再打搅了,楚叔你也别忧伤过度,注意休息啊!”他的小脑瓜撤了回去,天真无邪地又冲我笑了笑,然后转身招呼着两人走出了门。
碗边的碎片,扎进了我的手,流血了。
第四天
第四天,失踪的人是我,或者说是我们。
我叫楚喆,当初母亲怀了我们兄弟俩,村里的稳婆刚去世,一时没有会接生的人,父亲就护着母亲出了山,找了一家镇子里的医院。
我们出生了,双胞胎,可那会儿经济困难,一下多了两张嘴,根本养不活,就狠下心把我哥卖给了当时重金求子的一对夫妻。
卖孩子这事不光彩,我父母回到村里没和任何人说。
但是,他们没瞒我,他们还留了那对夫妻的地址,希望以后若是我有机会,能把我哥找回来。
我也是这么做的,村里虽然很少进外人,但是不会特意阻拦村里人向外走,毕竟有时候丰收了要往外卖,有的东西也只有外面有,所以我一有机会就往外跑,家里不管我,村里人只当我去野,更不会管我去干嘛。
但是,我也怕父母的秘密被发现,所以我去找我哥玩的时候,从来都是自己一个人。
慢慢地,我和我哥渐渐长大,脾气秉性也越来越像,后来,我们胆子大了,开始玩扮演的游戏,我们互相交流彼此之间发生的事情,甚至扮演对方去体验各自的生活,我们乐在其中,没想到,也为我这次的复仇,提供了便利。
在我去接我妻子遗体的那天,我找到了他,跟我哥说了我身边发生的一切。我说我要想办法复仇,用村里的方式。
他没说什么,只说等他处理一下他这边的事情就过来找我。
这一等,就是两年,在我渐渐不抱希望的时候,他来到了村子,来到了我们家,他一路如履平地,小时候的扮演游戏,让他对我们村周边的环境轻车熟路,而这两年生活也把我们都变成了同一类人,沉默寡言的人,离群索居的人,村里的人对我而言,和对我哥一样,都是陌生人。
况且从那件事之后,大家也对我避之不及,我早已成了一个生活在村子里的外乡人。
于是这一整年来,我们商讨着种种计划,弥补着漏洞,最终把复仇的日子定在了村里年关一定会举办的杀猪宴这一天。
当然,要成功复仇,当然少不了我哥特意从外面带回来的小玩意:糖果,安眠药和一个小型录音机。
我们先让王二两尝到糖果的甜头,然后教他在杀猪宴上点人头,并答应事成之后的第二天再给他一颗糖果。
于是,王二两既帮我们完成了计划的开端,我和我哥分开混入人群中,村里“多”出来的那个人通过他的点人头就这样暴露在村里人面前,种下了恐慌的种子,同时又成功让他自己送上门来。只是对王二两的处置,我们犹豫了很久,他是天生的低能儿,也属于从小被欺负的那类人,别人让他做什么的时候,他只知道被动去做,甚至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他亲手埋了小轩这也是不争的事实,最后,我们决定,让我哥连夜带着他出村,去他家里先关起来,等我们完成复仇,可能还需要他给警方提供证词——我甚至还不知道我孩子埋葬的位置。
第二天,是倪大娃,村子虽然封闭,但是村子外面的东西,反而更加具有吸引力,反正也是他当“鬼”,吃了一颗糖,心情好了不少,再有人给他透露某个小朋友就藏在林子里面的某处,他难道还会心生怀疑吗?
但是,到了林子里面,看见早已挖好的坑,他想挣扎已经晚了,我们让他坦白了三年前的那一天发生的一切,果然,和陈招河当时给我描述的“噩梦”一样,只是多出来了之前就闹过的无数次“别扭”。
我们用录音机录好一切,用破布堵上了他的嘴,然后把他推了进去......
第三天,陈佳明似乎发觉了一些事,但是一切都没有回旋的余地了,我们只剩下一个目标了,无论如何都要完成。
他提出的大家生活在一起,互相看着,固然有效,但可惜我从一开始就不是一个人,我去了,带着安眠药研成的粉末,前一天我们给村里的狗试过,效果很不错。而哥哥就躲在屋子里,等待着。
接下来,我只要在伙房里给那些孩子们的饭里撒些粉末,一切就都结束了,这不难,我又没试图单独行动,脱离人群,只是去伙房里再“取”些吃食,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的事。
于是孩子们睡着了,陈招河,失踪了。
他睡得很安静,这三年来,他长大了一些,不过还是那么纯真无邪,他无忧无虑,一点都没有因为当初的事产生愧疚,留下心病,吃得好,睡得好,一切,都好。
所以,我们就让这样一个无忧无虑的孩子,永远地保持他无忧无虑的样子。至于把他放在了哪里,我和我哥自首的时候,唯独这一点没有交代。
三年前的第三天,是我痛苦的极致,而今的第三天,是我痛苦的完结,我知道这一切无法挽回,但是我用他们提供给我的唯一可行的方式,给予了回敬,我最终没有破坏村子的规矩。但唯独有一条,我需要帮助——找回小轩的遗体。
最终,他们按照王二两和录音里的指引,成功地挖出了小轩的遗体,三年的时间,面目全非,我甚至连儿子最后完整的一面都没见到,我对他最后的印象,就是他给我的那个拥抱,他那么温暖,那么小......
后记
在那件事之后,村子仿佛死了,村长被带走了,涉嫌买凶杀人,孩子们也没了笑语,不再成群的玩,村子里一下少了好多的人,但是,人们偶尔走过楚喆那破旧但仿佛又重新刷过漆的老房子时,总觉得有人在“咚咚”地敲着墙壁,但那里明明没有人。
也许,这个村子,真的会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