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人生最美的夜晚应当如此,和在旅途中意外相识的伙伴们默契地席地相坐继而不约而同躺下,肩抵着肩头挨着头。路灯、房屋、广场……全都从视线里消失了。广袤夜空像是一幅巨大而喧闹的影院幕布铺展在我们眼前。月亮亮得出奇,如同一盏刺穿深井的探照灯。星星好像是在竞相博得我们注意似的,一眨眼的工夫全往我们面前钻。我不想偏袒单独一块星空,可是视野有限,永远照顾得不周全。这时耳边传来了逃跑计划的《夜空中最亮的星》。哪有最亮的星,星辰都在我们眼里,最亮的应该是我们的眼睛。我们就这样躺在北纬五十三度半的中国,零下四十二摄氏度的夜里。
这年冬天是在漠河。
抵达漠河县城是中午,我当时的精神并不是很好。来时火车内十分闷热,衣服脱到最后我索性换成短袖和短裤。然而车厢的连结处又因为没有供暖,彻骨的寒冷给车窗裹上了厚实的冰霜,这也倒是开往极地的列车的一处别样的景致。路途无聊而漫长,我试着和相邻卧铺的乘客攀谈,大家却始终提不起多大兴致。之后我洗漱上床,不深的睡眠又因深夜中火车的几次停靠而打断。如此颠簸辗转到了漠河。
坐大巴直接从县城前往北极村。住宿是先前就订好的青旅,五十三度半。我猜想过这究竟代表着村落的纬度还是那里曾经经历的最低零下气温,抑或两者皆是。青旅就在客运站边,客运站另一边便是中国最北邮局。环境比我预料的要好,床位只要三十。我就是在整理自己床位的时候,结识了睡在下铺的阿海。我们的行程计划相似,同是预备在北极停留两晚,然后出发去北红,便相约一齐去青旅报名包车。
午饭吃完已近三点,漠河日落早,我抓紧出发。步行至神州北极广场,看到有人光着膀子和身后的广场铭石合影,照相的人拍完后顺势拿起了赤膊人的衣物,他气急败坏地追赶。我觉这幕虽有戏谑然而温馨。比起直面低温的勇气,在这地冻天寒的地方褪去衣物合影留念,恐怕更需要的是陪伴你疯狂至荒诞的人。
广场之下便是黑龙江。顿失滔滔大抵形容的便是这样的壮景,皑皑白雪严实地遮盖了每一寸江面,映得眼睛似乎都有些恍惚。间或有几处刺破雪面的冰棱,仿佛是喘不过气的江水挣扎着涌出厚实的积雪,却又被无奈地冻结住。河面中间竖立着标识国界的铁网,网的另一侧便是俄罗斯。对岸俄罗斯的群山在朦胧天色的映照下显得更加魁伟肃穆,在树与雪下裸露的岩石仿佛发散出沉闷的呼吸,在这广袤天地中蒸腾着一个民族的热血。
我从一旁的堤坝小心翼翼地下去江面,在江上回望才发现一侧有着阶梯,只是被积雪所掩盖而不易觉察。气温极低,手如果伸出手套不一会便会失去知觉,而眼镜与面罩是一对难以合作的组合。我在寂寥的江面上抽完一支烟,原想在下午走得更多一些,但眼看天色从浅青变作靛蓝又逐渐阴沉下来,远处的阳光也渐渐消退,只得悻悻走回旅舍。
五十三度半将他们的地下室改造成了一处颇具特色的小酒吧,当晚他们在放映《老炮儿》。晚饭后我在大厅里见到了阿海,又认识了正在写明信片的小月。我到地下室挑了一处位子坐下来,不一会儿阿海也下来,先是和我打了招呼,然后又走向前去找另一位短发的女生。回来的时候他和我说,“她和我们一起去北红”。
有时候命运的考虑似乎远远超出了人类的想象力。后来在北红的火炕上,大家围坐在一起说起初到北极互相认识的经历,讶异与庆幸瞬间击中了我。我只身一人来到漠河,即使我使劲浑身解数提前写好一出美好剧本让世界按部就班上演,恐怕都不会有如今这般的,欢乐与浪漫。
当晚我们相约第二天一早一齐出发,去黑龙江上看日出。
中
翌日早晨,我和阿海在楼下陷入了无止境的等待。女人。
外面的天还没有亮。倏忽我感到楼道口亮了起来,原来是她们下楼了。短发的女孩叫小语,她和小月叫上了房里的另一个伙伴,年龄比我们大一些,留着更加干练的短发,后来我们称呼她玲姐。于是我们五人伴着熹微的晨光走向黑龙江。
江面上已经有了起得早的游客,从广场上眺望,一颗颗黑色在江上移动,如同在雪地上啄食的鸟群。我们下了堤坝沿着江面向东南方前行,天色一点一点透亮,我们边走边交谈,感到温度渐渐升高。雪地上尽是人们的脚印和车辙印,我们跑出大路奔向国境线。倏然间,太阳钻出地平线,从江面的拐角处发出让人感动的光芒,像是行夜路时从公路弯道突然闪现的车灯,射得人心一颤。
严明写过,“我们喘着气,为的是那些让我们喘不过气的时刻。”
我们拿出相机准备肆意蹂躏这颗冉冉升起的黑龙江上的太阳:捧她、顶她、跳她、咬她……我们的热情仍未尽兴,手机尽力了。原来漠河的寒冷早就在某处偷偷潜伏着,准备肆意蹂躏我们的设备。手机背壳上的暖贴此时也沉默不语,没有一丝热意。此时只见玲姐掏出了另外的相机,阿海的华为也依然坚挺着。突然明白,自己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太阳愈升愈高,我们在江上也愈加疯狂起来,集体伴着朝霞躺在江面上、在国境的铁网边“让脚出国”,还有被低温塑成冰山美人的小语——刘海、睫毛和口罩全都凝结上了冰霜,迎着初生的阳光折现出迷人的金色。但是更迷人的恐怕是她从黑龙江上捡起其他游客丢下的垃圾,带了一路最后拿回岸上。
我们回到青旅稍作休整,前往中国最北点。玲姐相当兴奋,一路上她的创意和北极村的景致一齐层出不穷——她让我们从远处迎面走来,自己直接坐在路面上,要拍出我们“在路上”的感觉。效果出众。马匹。路边的树。屋子上的炊烟。影子。最北一家。挂霜的睫毛。毫无热度的太阳。吊桥。熊的一家三口。扛着铲子的村民。被大雪覆盖的拖拉机。写着“我找到北了”的石头。
阿海问我,“你要脱衣服吗?”
我说,“你脱我就脱。”
阿海,“我要全脱光的。”
我,“……”
他,“这才是漠河的北极‘光’啊。”
我们从北极点继续前行,经过国界碑与金鸡之冠,遇见正在巡逻的士兵。士兵的口罩极有意思,遮着脸但露着嘴唇。像是《东成西就》中的梁朝伟,在这雪地冰天中向外吐着热气。我们和他们聊天。
“我们的人如果越过国境线怎么办。”
“被那边抓进去呗,罚款,坐牢。”
“那俄罗斯有人跑过来怎么办。”
“好吃好喝招待着,等领导联系那边的人过来接。”
回程的路上我们发现了一大片完整的毫无人迹涉及过的雪地,大家突然像疯了般纷纷扑倒在雪地里,一次、两次、三次、四次……五个人像是孩子一般飞跃在数十公分厚的雪层上,迎面倒下溅起粒粒雪砂。先前飞机在云层之上的时候我望着窗外出神,幻想着小时候读到的机器猫给大雄建立的云上王国。现在我想,或许那上面就是这样的感觉吧。就是还能穿短袖。
后来阿海真的脱了,脱到只剩裤衩。玲姐和我拿着手机拍照和录像,玲姐不忘在镜头里调侃,“今天我们非常非常荣幸地请到了……中国最优秀的男明星过来这里……”身边的女孩子们已经笑岔了气。我也跟着一起解说,“观众朋友们!观众朋友们!现在我们是在漠河北极村!零下三十度的中国北极点!”
脱过才发现,没有那么冷。许多事情大家都说的版本不一定是真实的。就像漠河的铁栏杆,其实是没有水果味的。
回到青旅旁解决午饭已是下午两点。我们决定饭后出发去最北哨所,路上我们才醒悟这是一个多么荒谬的决定。我们走了一个小时才至最北哨所门前,几张照片之后,无处可去,我们原路返回。夜幕降临,气温毫不留情地以身体可以体会到的速度飞速下降。我们竟然开始在雪泥上小跑起来。远处的天融化出不可思议的色彩,由黄泛白继而变成绛蓝,村庄和植物在微弱的光线中只剩下片片剪影。而我们的头顶,已是一片漆黑。
酒吧与电影已然失去了吸引力,我们想去领略漠河的星空,我们就去。在广场上阿海的华为又爆发出令人惊叹的能力,不但抗冻不关机,还能拍摄星轨。小月的单反在它面前恐怕也黯然失色。我们指认着北斗的七颗星,原来勺口如此之大;我们眼睁睁地看着一颗俄罗斯的星愈升愈高,快要变成中国的星;我们发现另一颗星像是警车般会闪烁红蓝的光;我们在路上学着The Beatles的Abbey Road拍照;我们躺了下来。
河流消失了,村庄消失了,寒冷消失了。这一片无言无语星空。小语拿出手机放歌,“我们就躺一首歌的时间吧”。身边旋律响起,“……我祈祷拥有一颗透明的心灵,和会流泪的眼睛”。
想起一句,“生命中许多事情,沉重婉转至不可说”,而我认为生命中还有许多事情,惊喜与幸福至不可说。
下
高教官说,“能逃票晚上我们就大吃一顿,没逃成功我们就小吃一顿。”
高教官是我们给司机师傅取的外号。司机姓高,辽宁四平人。早晨我们收拾好行装,在青旅的大厅里等候时,他气宇轩昂地撞门进来,牵着我们一行准备去北红的人到北极村客运站,让我们立正站好。
“有一定可能可以逃掉门票,你们不要声张,”他熄灭了手中的细杆南京,“好了,去拿你们的东西吧。”
北红是漠河的另一个村落,与已经逐渐开发颇显商业的北极村相比,那里更加淳朴,自然也更加落后。路上高教官告诉我们北红直到11年才通电,而我们更在意的是能否在北红睡上货真价实的东北大火炕。
汽车开出北极,我们屁股还未坐热,车已经停在了最北哨所的门口,“有没有要下车拍照的?”高教官在前面招呼。我哭笑不得,昨天我们来回可是走了将近两个小时。小语说,“你后悔吗?反正我不后悔。”
去龙江第一湾的路途遥远而惊险。当汽车行驶在黑龙江面的时候,高教官又开始活络车里昏昏欲睡的大家。除了我们五人,车上还有青旅的义工和来自温州的一对小情侣。老高旋转着方向盘,车在江面上扭动起来,随之扭动起来的还有他的歌喉:“一棵呀小白杨,长在哨所旁……”,接着开始鼓捣我们自我介绍。一车人挨个说起自己来到漠河的缘由。我和阿海坐在最后,刚要轮到我俩时,老高一声,“下车!”
原来是领我们观摩黑龙江上的捕鱼。一对中年夫妇,用铲子在冰面上淘出一米见方的洞。刺骨的风从远处吹来,我们直呼好冷缩回车内。玲姐依然兴致盎然地伫立在两人身旁抓拍。上车后继续前行,两个人在车窗里最后融成江心一点。
要领略壮阔的龙江第一湾,首先要上山。沿山势铺设的木梯既滑又陡,我们抓着扶手缓慢拾级而上。每在一处拐角,边会发觉黑龙江的壮美又展开一分。等到抵达最高处的观景台时,龙江第一湾的磅礴像是夹杂着声音与力度,撞击着我的鼓膜和眼球。壮阔的黑龙江在这里绕出了一个巨大的马蹄形,从天边袭来,又折向天边而去。江面雪泥上的痕迹,像是一个老人斑驳而精致的皱纹,折叠出一生的奋斗与荣耀。
下山后径直前往乌苏里浅滩,中国真正的最北点。抵达时已近傍晚,太阳躲藏在在遥远的原始森林之中摇摇欲坠,而另一边的月亮早已迫不及待地高悬在碧空之上。这里矗立着另一块铭石,“恭喜您找到北啦”。在我们的威逼利诱下,阿海第二次脱下衣裤,还在石头旁做起了俯卧撑。来都来了,你说是不。
而在归途的路上,我们目睹了最瑰丽的黄昏,和最绝美的日落。
我们在江面上飞速行驶,高教官仿佛夸父般迎着夕阳前行。另一侧的天空如同江水般碧绿,而太阳边的云层则被映照得金黄璀璨。面前凹凸不平的雪地则又显现出更加迷人的玫红色,仿佛打翻了鲜红盆栽的窗台,肆意铺展。在茂密植被和群山掩映之下,同样被这幸运的光线包裹的还有我们。一路活跃乃至聒噪的老高沉默不语,大家都屏息凝视着面前的太阳,如同太阳临走前如此壮烈地端详着我们。如果将来有人让我定义幸福,我会告诉他,哪有幸福,只有幸福感。从乌苏里浅滩前去北红,夕阳透过车窗投射在全车人的脸上,彼时大家脸上的表情,就是这种感觉最强烈的时刻。
在北红的农家里,我们五个人选择了一张宽阔的火炕。逃票成功,晚饭老高极热情,不断撺掇大家喝酒。菜之后又上了烤串,仿佛有一万种说辞让人饮尽面前杯中的酒,继而又续上。村庄果真朴素原始,饭后我们在村中漫游,惊叹村中的每家每户,竟然像是小时候初学画画描摹出的房屋一般,简单的木栅栏,十字的窗棂,屋顶上浅浅的炊烟。不远处的农舍正放着莫名的激情舞曲,我们围着篝火,身体不自觉的扭动舞蹈起来,我和玲姐唱起《今天等我来》:
听别人故事
如何的春风得意 也是人故事
我要走他乡一次 写故事一次
或是真真的不易 都想试一试
去吧 前去吧
沿途虽风霜冰冷
去吧 前去吧
纵使风吹得多猛
仍然要去闯 怎都不怕
告世间昂然的我复还
今天等我来
就让我诚恳的心把心声传来
大门若已开 若然是你在
愿你听到这个旅客原已归来
今天等我来
就让这游子的心写出好题材
大门若隔开 分隔开
愿我声音跨障碍
令到相识不多的这主题
变精彩
沿途归家,抬头仰望,游客点燃的孔明灯,和夜空中的星辰交融在一起。在苍穹之下我们自觉渺小,却又因享受到这夜空之美狂妄至膨胀。哈代在《苔丝》里说:人类这个集体,从整体上看来非常可怕,但是从每一个单位看来,却又不足畏,甚至于可怜。就请让我们一直卑微吧,讽刺的是只有在人类活动最不发达的地方,才能欣赏到这样的夜。
在炕上我们相谈甚欢,知悉这是相遇的最后一晚,总是有说不完的话。火炕炙热,但更炙热的或许是其上的五颗心,因为这一场不可思议邂逅和这一趟的梦幻的旅途,而紧紧的拥抱在一起。
昨夜是最夜的夜。
翌日阿海、小月和小语乘中午的火车离开,玲姐坐下午的飞机走,我的火车傍晚发车。我们在旅店惜别,在饭桌惜别,在车站惜别。我总是畏惧而厌恶着漠河的寒冷,怀念着家乡的种种。心中慰藉着自己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欣喜相逢之时便注定会有送别与告别。却又每每在这样的时刻依然想牵起身边的手,想和每一个人再拥抱一次,再度过欢乐而温暖的一夜。
回家后看《南极料理人》,堺雅人离开南极后感慨,“难道我真的去过南极吗”,我也会在某一刻怔怔出神,“难道我真的去过漠河吗”。当然了,当然了。我在理被单遇见阿海的时候。小月写明信片突然抬起头看到我的时候。我在五十三度半地下室想着“要是能和前面这个短发的女生一起去北红就好了”的时候。玲姐在北红的火炕上坚定地对我说“你可以”的时候。在金鸡之冠下一齐躺下的时候。在中国最北篮球场腾空的时候。在最北哨所录像等着上春晚的时候。赤膊后衣服被小语抓走跑的时候。玲姐老是八卦小月和阿海、小语和我的时候。看日出和日落的时候。将开水抛向天空的时候。挨个拥抱你们的时候。
我真正在漠河的时候,就是从遇见你们的时候,到和你们分开的时候。
那个科尔沁草原上的诗人说,“北方是悲哀的。”
我说,“你或许还没有找到北。真正的北方,是奇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