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无聊的小说(六)

回邮局大院,妈已经做好饭等着了。吃完晚饭,心晃里晃荡的,可能是快开学闹得:不上学吧,找不到能一起玩儿的,很无聊;上学吧,得早起,还得写作业,不消停。幸亏换了学校,不用写暑假作业。万恶的暑假作业寒假作业,从来就没写完过,每每到假期最后一天,把我逼到眼泪巴叉的。崭新的暑假作业翻开,每页胡乱写上几个字,算是应付过去。这一夜就别想睡好,愁情烦事浸润心头。有位古人说“少年不识愁滋味”,一看就知道他小时候一定是那种从来不写作业考试拖班级后腿老师都不乐意管的学生,所以无忧无虑。虽然看不起他,但总想着如果能变成他该有多好。

开学第一天,提心吊胆,随时有晕倒的危险。平时最和善的老师,此时看上去也与吃人不吐骨头的妖魔鬼怪并无差别。电视里播的《西游记》看了一遍又一遍,总幻想自己是沙和尚,虽然挑担子累一点,但是长得有人样儿。最重要的,省力气不危险。如若哪个老师胆敢青面獠牙张牙舞爪地来向我要作业,不用我出手,大师兄就可以一棒子了结他或是她罪恶滔天鲜血淋漓的一生,然后警察来把他抓走,我就可以顶替他去西天当斗战胜佛了。

溜达到院儿门口,倚在大铁门上,看着对面的烟酒糖茶。往左,修表店。往左,清华池。往左,犇羴鱻饭店。往左,破屋子。往左,丑人美发廊。那边看不见了,天空干净光滑透亮。到街上去再往左看看?我不想出门。这时,妈从屋里出来,离老远大喊:

“跟我出去一趟。”

丑人美屋里的味道很有意思,虽然比不上我最爱的汽油味,还是值得深吸几口。我妈还没进门,就和老板娘热聊上了。是同学。 三爷爷说,祖国处处有亲人,朝里有人好办事。这算是份“家产”。我红着脸回答完所有针对我的例行问题,就被“赶”到后屋去了。有个女孩儿蹲在墙边看着电水壶烧水,红衣短发,头发跟摩托车头盔一样扣在脑袋上。

我问:“你头发怎么整成个头盔啊?”

她答:“你啥也不懂。”

这公鸭嗓子,一包玻璃碴子。

于是,两个都不怎么会说话的人认识了。

“庄爽,阿姨怎么给你整这么个头啊。”

“你啥也不懂,现在兴这个。”

“你也上一小呗,哪班的?”

“二班的。”

“二班好,二班好。可惜了,我好像在三班,不过也不远。三班班主任和我原来的爸认识,是同学。我三爷爷说,祖国处处有亲人,朝里有人好办事。这也算是份‘遗产’。”

“遗产不是钱吗?”

“庄爽,你怎么这么俗?钱呀钱的。”

水烧开灌好,她妈就叫她去前屋,好让我妈假模假式地关心几句。

回去路上,妈问:

“你觉得那小姑娘咋样?”

“鼻涕拉瞎的,挺膈应人。”

“我怎么瞅那孩子虎超超的。”

是虎,但是鼻涕拉瞎的更膈应人。虽然看着挺膈应人,但看不见她的时候,觉得她还不错。

晚间躺床上睡不着,饿。厂长打呼噜,妈妈吧嗒嘴。都睡着了,有什么可吧嗒的?是不是潮虫掉嘴里了?我想起在山上奶奶家,卖麻花的穿过月亮门到楼下,大声喊“麻花喽”,我心里琢磨着麻花的味道,不动声色地看着电视。奶奶呼哧呼哧站起来,沙发垫子底下掏出个方方正正的小布包,蓝白格子手绢,包着叠得整整齐齐的钱,最外面是张十块的,还有俩一毛钱叠的三角块,看厚薄应该是五张一个,我喜欢十张一毛叠一个,胖,像我。她从中间抽出几张一块的五毛的,到厨房窗边,放在小筐里,开窗大喊“卖麻花的”,那人就停在窗户下面。筐上系着长绳,从窗口顺下去,卖麻花的取走筐里的钱,放上麻花,奶奶再呼哧呼哧地拉上来。小妹儿叽叽喳喳跑到厨房拽了一截,剩下的静静躺在厨房盘子里。别人都吃了,我才好意思吃,毕竟是奶奶家,不是自己家。但此时此刻,那半截麻花的样貌在我脑中特别亲切,通红油亮,实在难忍。坐起来,才发现四周漆黑一片,厂长打呼噜,妈妈吧嗒嘴。

南边屋里丁零当啷没消停过,北边屋里也开始丁零当啷起来。院儿东头栅栏边又弄来个大家伙,血肠色儿,像船。厂长说,这是沙金儿的。难道这院儿里有金子?妈妈说,好事儿从来不找我们家。根据这条原则,一定是船坏了,没人要扔这儿了。晚间吃饭问厂长,果然如此。那北边屋子又怎么回事?租出去了,开咖啡厅。我说我没喝过咖啡,厂长、他儿子和妈妈都笑。咖啡厅叫“霓虹灯”,牌子挺大,花里胡哨,歪七扭八的字儿,全是我不懂的词儿。妈妈说,没事儿别上前凑合。这就是说,里面有不寻常的东西,有机会的话,倒要看个明白。

“霓虹灯”的牌子挂上,就剩屋里的活儿了,黑黢黢什么也看不清。厂长正在我们自己住的屋里下耗子药,塑料小包,里面是苞米粒子。旧的扫起来,扔东边栅栏根儿就不管了。我问厂长,扔的耗子药万一漏出来,风一刮,大家会不会中毒。厂长说,要是害怕就拿锹挖个坑埋了,锹要拿起来,不要拖地。我端着锹,还没走到栅栏边上,离老远就看见几头猪拱在栅栏根儿那儿,吃耗子药吃得正欢。这坏了,吃死了得赔人家。我忧心地看着它们,它们不看我,哼唧着吃完,欢欢喜喜走了。我决定一个字都不说,好像这样就不会出事。

眼瞅着一套套新的桌椅板凳搬进“霓虹灯”,大沙发大床大沙发床,还有电视VCD功放大音响,一箱箱暗红色绒绒的布料,滑溜,心里痒痒想狠狠摸几把,又怕人看见。妈站在屋门口,大声喊我回去。刚走到门口台阶,她一把揪住我肩膀说,别碰他们的东西,埋汰。临进屋,我又忍不住瞟一眼,大白天窗户都漆黑一片,像深海,《人与自然》里看到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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