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和我当过同桌,大概一学期。k的特质很多,比如他喜欢把一撮头发绕在食指上打圈,这种喜欢近乎痴迷,好几次我看见他拿着笔在思考,手却不由自主地伸向耳发,然后他就会四处借纸巾擦脸上的墨水,几乎在他所有坐着的时候都会换着姿势去绕头发,以至于我第一次读到“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的时候,脑子里竟全是他手指打圈的动作。但他广为人知的一个特质还是他的笑,一种能在各种场景下无缘无故就开始的笑。
这种奇妙的笑也是我能和他同桌的一个原因,因为在此之前他把和他同桌的妹子几乎吓崩溃。我记得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
女同学上课时突然举手,老师问什么事,她指着k说:老师,他一直在笑。
老师扭头看过去,k果然在笑。而k根本没意识到全班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他身上,所以他仍然一脸迷离地看着前方,微笑。
老师叫了一声他的名字,问他在干嘛,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成了焦点,想强行压住笑容,但是没止住,所以一鼻孔的液体喷薄而出。他一边擦鼻涕一边笑一边说,没什么。问了好几遍,他都闭口不答,老师只好警告了一下便继续讲课。
过了几分钟,妹子突然从座位上弹起来,几乎歇斯底里地尖叫着,你是不是神经病啊,一直在这儿笑!然后他很自然地转过头去看着那个妹子,理论上应该是用疑惑的眼光看的,但是此时全班都看到了他的脸,他真的在笑。
从此他和班上的妹子就没有人生交集了。
在我搬去和他同桌之前班主任非常有技巧地找我谈话,我看你性格很不错,也不调皮,近来上课很认真,成绩也在上升,你觉得自己能帮助k提高学习成绩吗?我沉浸在班主任突来的夸奖之中飘飘然,很顺溜地回答,当然可以。
然后老师就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表格对我说,你和k同桌的时候要多注意这几个方面。
虽然我对这种方式很不满,但是好歹是我自己逞能答应下来的,所以换好位置的第一天我就很负责任地帮k辅导了数学作业,虽然我努力地引导他思考,让他回忆起某些公式或理论然后应用到试题上,但很快我就发现如果要用这种方式就必须把上学期的知识点也跟着讲一遍,所以持续了两天的热情之后,每节数学课下课我都会火速跑到厕所,直到上课才回来。其中一次他跟来了,站在我旁边,问我这节课讲的xx定理是怎么回事,我面对墙壁,没有看他,像一位大彻大悟的禅师一样对他说,嘘,尿尿的时候不要说话,对身体不好。
自从放弃了k的数学之后我就和他成了好朋友,后来得知他爸爸开了一个游戏厅,我们的友谊就更进了一步。而我的一个特质就是总喜欢作弄那些和我建立起友谊的小伙伴,所以有一次我趁着他午睡正酣,悄悄把他的鞋带系在了椅子上。然后他在睡梦中惊醒,带着一种被囚禁的兽的愤怒挣扎着站起来,咬着牙颤抖着怒斥我的名字,我感觉到他嘴里有闷雷滚动,他在努力把它含在舌下蓄而不发,这是我有生以来唯一一次被别人这样叫着名字,此后我再也没有和他开过玩笑。
虽然我趁着我们友谊火热的时候仔细观察了k很久,可是一直没有找到他笑的原因。
他总是在绕着头发的间隙倏然就笑出来,有时候会持续一会儿,有时候转瞬而逝,而我每次问他你怎么了或者你在笑什么,他都只会摇摇头,然后努力克制自己不笑出来。有一次他噗嗤笑出声来了,我赶紧问他,你为什么笑为什么笑到底在笑什么!他用那种克制又未住的笑容看着我说,我想起今天中午你跟我讲的一个笑话特别好笑。我就扭过头不理他,心里想,狗屁!鬼才信世上有反射弧这么长的人。
我渐渐感觉他的笑有一种仪式感,一种让人不能触碰到的神秘,仿佛他在这个世界之外不断嘲弄世间的一切……简单地说就是我觉得他可能精神上有病。所以我无数次尝试着对他进行心理治疗,又极其努力地想说服他去医院看看,甚至有一次我告诉他说中了三笑逍遥散就是你这样莫名其妙地笑,他问我什么是三笑逍遥散,于是我一时兴起从珍珑棋局讲到了少林寺方丈是虚竹的爹。讲完了他只对我说了一句话,我爸爸也是少林寺出来的。我明白这一堆算是白讲了,从此再也没给他讲过故事。
多年以后的一个夏天,我在南山教国学的时候读了一百多遍《论语》,突然想,吾日三省吾身,为什么我不试试呢?于是每天日记写完,躺在床上的时候我就回忆今天对学生们怎么样,有没有很凶,明天怎么督促他们好好吃饭,结果突然想到今天吃饭之前一个学生把饭钵当做帽子戴在头上的样子很搞笑,忍不住一下子就笑出来了。这时候我突然想起了k,意识到好像k也是这样笑的,每一次他笑的时候我都感觉离他很远,仿佛在另一个时空,我想他彼时会不会只是在回忆一桩往事或者回味一个事件,他把当时自己不能反馈的信息储存起来,留在脑子里慢慢咀嚼,仿佛是一种精神上的反刍,他只是与我们的现实隔着一段距离。而他从不对人说起的原因似乎也只可能是从未有人理解过他,所以他选择沉默。他一直是一座孤岛。
后来我跟妈妈说起了k,妈妈却描述出他大概的样子,我很惊奇,妈妈说她认识k的妈妈,以前和他爸妈吃过饭,我说原来是这样,然后又说k以后肯定会受欺负,妈妈说这倒不一定,他爸爸在少林寺学的功夫说不定都教他了呢。
他爸爸在少林寺学过功夫?
对呀。
这个时候我才知道,k说的每一句都是真的,只是那个时候,没有一个人在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