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蔡利华
2012年12月的一天,我应邀参加野夫在重庆的签名售书会,期间遇上了同是莽汉诗人的梁乐,以及戴着黑眼镜的文林。刚刚遇见文林的时候,因为不认识,我就没有太多在意,只是觉得他和梁乐是朋友,我自然也可以以朋友之态与之相交。然而,就是这一面,我和文林成了好朋友,他带我参加了在重庆举行的各种诗歌活动,使我在文化圈内的收获颇丰。一直以来,除了曾经与莽汉诗群一起,进行诗歌创作外,其余时间我都是游离在圈子外的诗歌写作者。对于这个靠混脸熟,不断在圈内刷屏的文学时代,我显然是格格不入,有自以为是之嫌。当然,我的态度与文林一拍即合,均有与时下“诗歌江湖”隔离的想法。至于到底该怎么样,那是个人的价值取向,在此免谈,我只说说文林的诗歌。对于集画家、小说家、诗人于一身的文林来说,他肯定是一个多面、多层次的人。我说不出这是好,还是坏,总觉得多一些才华,对于一个人来说,绝对是一笔不可多得的财富,也是一个人最具光环的表现。因此,我可以这样去认为,文林是一个才华很高的诗人。
说到诗人,首先要谈的就是什么叫诗,也就是诗的概念是什么。很显然,这是我们很难解释的一个名词。我们知道,诗人这个词好解释,我们也可以精确的说出谁是诗人,谁不是诗人。我想,我们也别枉费心思去解释什么叫诗。诗歌的语言的确有别于散文文体,我们能一眼鉴别出诗歌与其它文体的区别,其中关键的一点,就是诗歌的充分且必要的条件之一,就是诗歌是具有韵律的文体。这就是诗歌的语言问题了。我们说一个好的诗人,首要条件就是他的语言能力问题。这不仅仅是能准确的使用语言的技巧,还有能用语言进行创造的才华。这是我衡量一个好诗人的条件之一。在我身边聚集的诗人很多,但是能用创造性的语言进行诗歌创作的人,实属凤毛麟角。在我有限的,能用创造性语言进行诗歌创作的朋友中,文林当属其中之一。我们先看一看文林的诗,看看他是不是我所表述的那样。 很久以来,你的方圆就是我的气场 烧制的火候一旦确定 爱就会咯血,目光锁定处 我的梦一片艳红 摘录于《陶》 我们怎么想,也不会想象到,这陶器和气场有什么关系,与爱和血有什么关系,与梦境更是八竿子打不到,而在文林这里,那些没有生气的文字,却在恰当的位置上,表达出了诗人的意境,组成了一幅完整的、有生命力的图画,显示出诗人卓越的语言才华。 河山因此妖娆,春去秋来 你滚烫的身世渐渐成为秘密 由表及里的年华 镌刻出冷暖与骨肉 摘录于《陶》 随着意象的深入,语言的魅力也更加凸显出来,把我们眼睛的聚光点,从陶器的制作点延伸到世界,显示出诗歌的张力,以及我们思想可以达到的恢弘。这是文林诗歌的显著特点:他不会把自己的意境局限在一个狭窄的情感通道里,他心在天下! 历史在这里仰卧起坐 练出硕学鸿儒和千金巨贾 山水间,传统硬成石头 搭建华丽牌坊和祠堂 摘录于《许村》 真是妙不可言。语言用到这种份上,你不得不为之羡慕。历史会做仰卧起坐,如果没有对历史和传统有深刻的了解,没有扎实的语言功底,没有创造的天赋,就很难用这样的语言来阐述历史。什么是创造性?这就是!这里,我不想说在许村有什么,能用百度搜索引擎的,在网络上查一查就知道了。我想说的,在许村,肯定有什么故事打动了诗人文林,而且有非凡的故事让诗人展现灵感,用那些牌坊、祠堂来勾引文林的语言才华。 中国的语言历经几千年,博大精深。在我的见识中,我始终认为,中国的文明史是世界上唯一没有中断、时间最悠久的历史,那么,作为记载这么悠久历史的文字,自然就有其自身的伟大。我不敢小觑其它文明,尤其是西方世界的科学文明,乃是中华文明难以比拟的文明。但是作为记载人类精神文明的中国文字,则优先于西方任何文明。虽说两河文明、埃及文明的文字比中华文明的文字早几千年出现(按现在的考古结论为依据),但是这些文字并没有把那时的文化记录下来,成为我们今天研究两河文明的工具。那些文字存在过,但是他们已经消失了,我们只能用我们当今的语态去研究它们的存在,以及消亡。 由此可见,要在这么悠久的文字历史中,以及·文化历史中,创造出有别于历史的东西,难度之大就可想而知了。是不是一个人,你就能做到?
我们这一代人,如果童年的记忆是黑暗的,那么他的历史背景一定有着不平凡的事情,不是历史遗留下来的苦难,那一定就是你的文化,你的性格触怒了当时的权贵,或者你的存在引起了小人的注意。特别是余秋雨先生笔下阐述的那类小人,会因你的文化,你的性格,把你打进窝皮地狱,再踏上一只脚,叫你永世不得翻身。文林的诗歌《童年记忆》(组诗)就准确的记述了那段历史。 院子的主人早已被镇压 新来的七家人不红也不白 外公外婆住在后院楼上 我童年的伞在此撑开 摘录于《鹤鸣巷8号》 这是文林童年最早的记忆,四句诗就活脱脱地展现出那个时代的真实场景。说明那一段至今回想起来依然荒唐的年代,把人们的情感、精神扭曲得不见天日: 贴满巷子的大字报 写得最多的一定是“打倒” 如果某人名字加上红叉 命运就会暗无天日 摘录于《鹤鸣巷8号》 也许很多人解读不了“命运就会暗无天日”这句诗,说白了,在那个年代,凡是名字上被划了红叉,这个人就会被公开枪决。那是一个打砸“公、检、法”的年代,要枪毙一个人,是不需要法律裁定的,只需要某个权威人士大手一挥,就会有人头落地。而被定的罪名最多的,就是政治犯。唉,我也不知道,诗人文林对那个时代为什么至今还挥之不去,不能释怀。穷其原因在于,我们童年的记忆是人一生中最宝贵的精神财富,也是最不易忘却的。记得曾经有人说:童年的记忆是人的精神宝库。意思就是说,我们童年的记忆会成为我们日后进行文学创作的情感、精神基础,如果你的记忆是黑暗的,你一定会竭尽全力的批判你曾经遇见,而今你认为是不公正的历史。更可怕的是,一些人会因此走向现实的对立面。 我更愿意相信,在文林的童年记忆,不仅是“暗无天日”的日子,应该也有属于自己童年的欢乐。 灿烂早晨,外婆给我穿上背带裤 套上丝袜,伸进凉皮鞋的脚 很像两块嫩姜 摘录于《六一儿童节》 会在诗歌里讲故事的文林,在这首诗里,给我们描绘出自己的童年,我们可以从轻快的字里行间,感觉到文林童年时代的生活,相信,那是比较美满的童年,因为有“皮凉鞋”。对于相同年龄段的人来说,在那个年代能穿上皮凉鞋是美满的。在我的记忆中,我是工作后才自己买了双皮鞋。 外婆拉着我穿过喧闹的街道 买气球买冰棍儿买人见人爱的大白兔奶糖 然后去百货公司选色彩鲜艳的铅笔盒 一路上还不厌其烦哄我去理发店 剃一个清爽的小平头 摘录于《六一儿童节》 这些记忆是美好的。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能吃上冰棍儿和大白兔奶糖,对于我们来说就是神仙般的童年了。这些记忆成了文林对过去时光的认同,以及在城市化进程迅速的现在,文林颇感有些困顿,从而行走在重塑乡村文化的边缘,对历史积淀颇厚的古典文化兴趣浓郁。心怀对此眷念的情节,他时常言辞激烈的批驳那些毁坏颇有历史积淀的乡村及古镇建筑。我想,这是童年的记忆留给他的文化,也是他的精神层次。
一个人的经历是从童年开始的,那些懵懂的记忆时常以极度抽象的画面,呈现在我们的思维中,它的不确定性给诗歌以美感,给诗歌以无穷的想象。对于人生经历丰富的文林来说,他的成就就在于他对文字的把握,以及运用文字实现自我创造的能力,使得他的诗歌充满了张力。 当太阳从楚国落到夜郎 鬼神就会结伴同行 潮湿的北纬30度 水稻长出的喜悦和悲伤 无边的夜多么宁静 摘录于《巫傩之乡》 是什么力量,可以让鬼神结伴而行?又是什么来头,可以让水稻既长喜悦,又长悲伤呢?只有文林的诗歌,可以如此霸道的让这些相互对立的存在纠缠在一起,形成一幅独特的画卷,重重地撞击我们的视感觉,从心里扯出一轮阳光从废墟上掠过。 我听文林自述采访沈从文笔下的“翠翠”的原型过程,我能感觉到文林对此的专长,同时也感觉到他的坚持,以及是我无法达到的那种顽固。一个人有了不达目的誓不休的精神,还有什么不可逾越呢?也是这种精神注定了文林的人生经历。我以为,就是文林的文字天赋,和他丰富的人生经历,构筑了他的诗歌成就。 然而,文林诗歌的特质还远不止这些。作为画家的他,必然会把绘画艺术融入到他的诗歌中去。 踏着平铺的桃花 婉约便有了神似 撑一把油纸伞走过江南 柳叶间,你生是一阵风 死若一场雪 唯有命中的一瞥 冷得令人心痛 摘录于《闰年题照》 几句文字,把江南女子走着桃花铺就的路,撑一把江南特色的油纸伞,与清风淡雅的画面,美美的展铺在我们的眼前。中国诗歌讲究,就是从这些地方显示出来。中文诗与英语诗的最大分界,也莫过如此,即中文诗的画面感优于英文诗。这是语言本身的分界。苏东坡说:“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故而“诗为有声之画,画为无声之诗。”(希腊诗人Simonides之语),这是文林诗歌自身存在的特点,原因来自于文林本身是绘画专业的科班生。 形象思维是艺术思维的显著特点。显然,不用形象思维,诗歌就是狼藉通篇的语言垃圾,呆板的语言混乱场所,让人读而生厌。简单点说,诗歌就是修饰我们思想的一门艺术,需要意象来突现我们的精神,使其让读者有阅读的喜悦,从而获得精神的提升。 这一天,我把自己活成了骨架 血肉流离,不知去向 只剩下漏风的思想 喜欢美食的嘴,呲着两排快掉光的牙 朝天鼻孔旁是时光射穿的两个黑洞 摘录于《某年某月某日》 一个被时间冲刷得一无所有的人,在这里活生生的站立在我们的眼前,也许他的生活还在继续,还能吃美食,可是思想呢?它已经漏风,只剩下骨架了。我相信,我们在岁月的某个时刻,会发现我们自己就是这么个状态,也许还会被人唾骂,无情的删除。所以,诗人文林在这里,给我们以提醒: 我悲哀的看着他们,将自己解构 化作泥土,与大自然重新组合 学会阴阳相辅,生道养气 想有一天若能重返人间 就将这一切告诉那些不懂我的人 摘录于《某年某月某日》 好的诗歌就是这样,让我们在阅读中逐渐看清自己的存在,帮助我们从人生的夹缝中挣脱出来,获得重新塑造自己的机会。 总结起来说,文林诗歌的特点就是:他会在诗歌中运用创建性语境给你讲故事,采用极具画面的语言,为你营造质感通透的场景,使其有亲临的感觉,仿佛在诗歌中行走的就是我们自己,从而获得心灵的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