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女人,嫁的丈夫老实本份,日子过得那就是两个字——清贫。她生了五个小孩,生活中最大的成本就是如何把五个孩子养大成人。可五个孩子到最后就剩下二个小孩,且失去的三个小孩都不是说出生就夭折了。对于一个母亲来说,看着自己亲生的孩子一个一个的先离自己而去,那该是多么大的不幸啊。
这个女人是我的堂嫂。瘦高个,说话温柔,低眉顺眼。比我母亲小6岁,虽没多少文化,但勤劳、善良、孝顺。
她最大的儿子比我小一岁多,小名叫健健。(因为与我家住得近,堂嫂一家与我家关系特别好,而她的几个孩子也跟我们特别亲)小时候,我和健健常常在一起玩。那时小孩最爱玩的游戏是:两个人拿个破洋盆子,拿根棍子敲敲打打满村子的转,口中学着别人叫——收破烂啰!收破烂啰!有时候,我们用稻杆结一根长长的辫子,然后到村后山上找棵歪脖子树挂上,就成了一副简易的秋千,开始荡秋千了,一般是我坐,他推。我比他还大一岁多,可他总是带着我玩,因为他个高,我个子矮小。
大一点了, 我们一起去上学,他常常来我家叫我,还经常保护我不被人欺负。放学后,一起去放牛,他坐在牛背上,我在后面赶。我也想坐了,他就用绳子牵着牛鼻子在前面走,好让牛走慢点。到了山上一起去拾松果,他负责上树摇松果下来,我负责在下面检。再后来我们到外地去读书高小、初中。他还是来我家叫我,我的米袋子一般都是这个个子比我高,力气比我大的侄子给我背。 我个子小,去学校食堂打饭是个问题,于是每到吃饭的时候他就来我的班上叫我。为此同学们还笑话我有一个这么大了,穿着却很不合身的侄子。(因为他穿的衣服经常是亲戚们送的,除了唯一的一套校服)
可这么勤快、懂事的一个男孩子,在我们读初二的时候,他病死了。原因是他有一次去山上玩,从一个高处摔下来,伤了内脏,但他不敢告诉父母,因为家中穷,他不想也不敢让父母担心,就这样错过了最好的治疗时期。
堂嫂在失去了大儿子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苍白的脸上没有笑容,走路都感觉她会随时倒下。本来就不是很好的身体由于劳累,伤心过度早已不成人形,堂哥甚至叫一个女孩子时常跟在她后面,怕她一时想不开。后来在几个幼儿每日‘妈妈,妈妈’的千呼万唤中,在忠厚老实的堂哥细心的照顾下,也在大家的关心下,她挺过来了。
她空闲的时候常会来我家和母亲拉家常,每当看到我,就会提起他的大儿子,然后会情不自禁的流泪。母亲就会安慰她。可她却说:“孩子都是前辈子欠的债,不是他欠我的,就是我欠他的。孩子们投胎来我家,不是来还债的,就是来讨债。我这个大儿子是我们欠他的,你看这孩子,这么懂事,这么会心疼人,投胎到我们家,我们就没给他吃好、穿好过,只有做不完的事,吃不完的苦,穿不完的旧衣服。他走了也好,来生可以投胎去好的人家做儿子了,对他也是一种好的归宿吧。”
我的大伯,也就是堂哥的父亲,是个重男轻女思想非常重,且心肠特狠、视财如命的一个人。他的孙子,就是那个健健。听妈妈说,在健健生病急需钱的时候,他却把他的钱去买了两头大水牛,他那时在做牛生意,大家都劝他把牛卖了,先把钱拿去医治孙子。可他却说:我这么多孙子,钱全拿去治病了,以后我还怎么做生意,其它儿子也会对我有意见的,吧唧吧唧说一大堆话,就是不愿意拿多些钱出来救孙子。
大伯在他的家中,就是皇帝老子,一切都是他说了算。在我印象中,一不合他的意见,就喜欢咬牙切齿的骂人,经常打骂伯母,边给伯母的家用也算得一清二楚的,要一分给一分,伯母平时的零用只能靠种菜卖点钱,跟着他真的可怜了一辈子。
听母亲说:当堂嫂生下第一个儿子的时候,他对堂嫂一家还很好。后来,堂嫂一连生了三个女儿后,特别是生了后面两个女儿,不仅他不去看孙女,还不准伯母去看。说堂嫂年年生个女儿,有什么好看的,都是给别人养的货。
就这样一个人,在他老了,病了,妻子先离他而去后。几个儿子都不想去看他,照顾他。特别是那两个小儿媳,说这就他心肠狠的报应,这种人没什么好可怜的,早死早安生,让他下辈子最好变成牛,反正他做了一辈子的牛生意。但我这个堂嫂,居然不计前嫌,给他送吃的,给他洗脏衣服,也经常叫堂哥去料理料理他。
按理来说,她最有理由恨,最有理由怨,也最有理由不去照顾大伯。但照顾大伯的事,堂嫂与堂哥却做得最多。堂嫂说:“是的,这种狠心肠的人,是该得到报应,老天有眼,他现在也得到报应了。正因为如此,我们才不要去穿他的老裤子,走他的老路,要不然,将来我们也会得到报应。我们还是要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权当为子孙为自己来生积点德吧,人在做,天在看呢。”
这就是我那没“文化”的堂嫂说出的特有文化的话。
堂嫂连生三个女儿,三个女儿的年龄都只相差一岁的样子, 个子看着都差不多。堂嫂家的孩子,个个都勤快、懂事、嘴甜,和我特别有话讲。她们出出进进的,口中爷爷、奶奶、叔叔、姑姑什么的,见人就叫,从不直呼长辈的名字,我们有什么事,叫她们搭把手,都是随叫随到,真叫人喜欢。特别是后面那两个小的,出入经常在一块儿,在我的记忆中,她俩就像一双胞胎。
后来我去外地读书,一个学期才回家一次。有一次回家,看见堂嫂在和我妈说话,就问嫂子:“兰兰、红红现在家吗?我好长时间没见她们了。”
旁边坐着的母亲赶紧拉了拉我的手,向我摇头。我正纳闷着,堂嫂眼一红,说:“没有兰兰了,她也投胎到好人家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呀?看我这张破嘴,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不过,堂嫂还是简单的说了下经过。原来兰兰不知听谁鼓动的,居然去算命,那该死的算命先生说她命不好,以后嫁人了,也会害了别人家。这傻女孩却当真了,想着自己命不好也就算了吧,也别去害人家了。也不跟家人说心事,胡思乱想之后,最后自己喝农药死了。
而那个红红,堂嫂自从大儿子死了后,有个懂面相的狗屁大师说红红这个女孩子命硬,要送出去,要不然会对娘家不利。于是可怜的红红被送到了一个亲戚家。本来双方说好红红过去是做女儿的,没想到那亲戚家说要把红红做儿媳,这怎么可以呢?
加上亲戚那儿也是荒山野岭之地,红红在那边日子过得比家中还苦,经常被骂、被打。堂嫂听说后心疼不已,加之大家的劝说,她再也不管什么对娘家利不利的,她好几次哭着向我母亲倾诉:每个孩子都是我拼了命生下的,我再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她受苦而不管不问,我是她的妈妈,让所有的苦难都给我背吧。我已经失去两个孩子了,我不能再失去任何一个孩子了。于是就把红红又接了回来,回来的那天,母女抱头哭在一块。
红红接回来过了多年,家中也没发生什么事。哎,都是没文化惹得祸。做事麻利、知冷知热的红红回到亲娘身边,让堂嫂一家高兴了好几年。堂嫂跟旁人说:这人啊要多往好处想,多想想以后。子女也好,钱财也好,是你的别人拿不去,不是你的,你也抢不来,是个人就要安好心,做事要想想子孙。一辈子能做事,能吃饭,睡得安,就是最大的福气。
可怜的是,红红在出嫁两年,生下一个孩子后病死了。原因不详。
这样的不幸,我想发生在任何人的身上,那都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痛。但堂嫂她却承受着。那些年她老得特别快,比我母亲还小几岁的她,看着和母亲一样苍老。但她却一直不曾倒下与放弃。
不管你愿不愿意,生活都得过。她最小的儿子还未成人,还需要她这把老骨头撑下去,她一如从前的劳作,一如从前了微笑,也一如从前的善良。她常用自己朴实无华的语言开导自己:是自己没能力,让孩子跟着自己受苦,孩子要走,那是他的命,也是我的命。人不管多苦,总要活下去,死不能解决问题,还会给活着的人带来痛苦,只有努力的活下去,才有希望,才看得到未来。
不知是不是受大伯的影响,父亲也喜欢打骂母亲。小时候,父亲打骂母亲,我们只会陪着母亲哭。等哥、姐大了,父亲再打骂母亲,哥哥、姐姐就会劝,但效果不大。有时父亲还会骂我们总向着母亲说话,眼里就没他这个父亲,还把内心的不满全撒在母亲身上。自从伯母死后,大伯生病了,除了堂嫂一家,其它人都不想管他,大伯的苦日子没少过。
一次父亲又打骂母亲的时候,堂嫂就对父亲说:小叔呀,你脾气不要总这么大,动不动就打骂小婶子,人都会有老的一天,都会有病痛的时候,你看看你大哥,年青时多利害,对老婆从不心疼,好像自己就会长生不老一样,你看他现在的样子,要是他对老婆好点,让老婆子身体好,活得久一些,老了双方都有个照应,多好。少来夫妻,老来伴。小叔你要对小婶子好点,要不然,孩子他爷爷就是榜样。你对别人好,别人才能对你好。
自从堂嫂这样劝过父亲两次之后,父亲就很少打骂母亲了,两个老人的生活安宁了,我们做子女的心中也安心多了。堂嫂禅意般的劝说功不可没。
堂嫂总算熬过来了。唯一的女儿虽然远嫁清远,但生活得不错,常给她寄钱,也寄所有能寄的物品。还要接父母过去一起生活。但她不想去,她说自己一坐车就晕,就吐。还是喜欢住在农村,习惯了。
最小的儿子也长大了,懂事,能干又能吃苦,自己挣钱娶媳妇,没让父母操心。儿媳比儿子还好,勤快、孝顺,从不给堂哥、堂嫂脸色看,做事里里外外一把好手,很多事都不用堂嫂插手。三年给她生了两个孙子,后来又添了个孙女,全家其乐融融。
前几天,我又回了趟娘家。现在的堂嫂呀,每天就是带着小孙女和一帮老娘们聊天,掉了好几颗牙的嘴常乐呵呵的笑,一脸的慈祥,很是满足。我夸她有福气,苦尽甘来。
她常常说女儿好,儿子好,儿媳更好,还说自己的老公虽然没多大本事,但疼他,一辈子没打过她,从没让她挑过重担。自己心情不好时,反而还会骂老公。比起自己的婆婆,那是好得不得了。这人呀,就是要知足。
这时,堂嫂的小孙女一拐一拐的哭着跑过来,抬起脚给她看。原来是鞋底踩着了一块烂泥巴,这烂泥巴越踩越沾得紧。于是,堂嫂把鞋子脱下来,拿到水龙头下一冲,烂泥巴就掉下来了。
我想:这生活中的痛苦事,就像鞋底踩着了一块烂泥巴,你越用力去踩,泥巴越沾得紧。若拿水冲一冲,烂泥巴也许就自己掉下来了。烂泥巴一样的生活需要用时间和好心态的水去冲一冲,才能更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