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学生时代做过的最疯狂的事情,我想绝大部分的人都不曾有过的经历。
学生时代我一直很乖,很乖的另一面便是平淡无奇毫无趣事可谈。直到那件事情的突然爆发,才让我白开水似的生活有了谈资。
初二的一天早晨,我一如既往的来到学校。在那之前,我从没发现这一天与昨天前天有什么不同,直到我看到教室的门被一把硕大的铁锁锁住。
今天放假?!这是闪入我脑海的第一个反应。等等,前后左右的班级里分明传出了读书声。
这时不知道从哪冒出一个男同学,他以一种近乎责备的语气说道:“今天罢课!你不知道?!”
罢课?!我被这两个词击中,从头到脚通了电流一般呆愣了两秒。
“他们人呢?”
“都在大坝下面呢。”他用手一指。
我的中学坐落在淮河穿城而过的一座小县城内,整个县城被淮河堤坝围拢起来,学校就在堤坝边。那里人烟稀少、杂草丛生,是情窦初开的男女学生偷偷约会的地方,“好学生”是不大会去的。所谓“约会”,其实就是一群男学生女学生在上面慢慢的闲逛,彼此有意的两人会在中途故意放慢脚步,与大部队保持两三步的距离。大胆的情侣会趁前面的人不可能回头的时间,迅速的勾一下手指。这在当时已是禁忌了,足以让男生女生脸红心跳很久。罢课的地点选在这里颇有点叛逆反抗的意味,更重要是除了这里同学们也实在无处可去。
罢课对我而言是猝不及防的一件事情,在这之前我完全没有接受到任何的讯息,踌躇在那里。
同学看见我犹豫不定的样子,有些不满。他提高了嗓门催促:“他们就在那里,你还不过去?今天是没人上课的了,我告诉你!”
他的语气中有一种不容质疑的威严,更有一种如果不参加就会被全体视为叛徒的暗示和警告。我有些慌了,脑袋里乱七八糟的没个主意,脚下却在那股胁迫的力量下迈开了步子。
当我走上堤坝,看见河边散乱的一群小黑点的时候,原本的慌乱犹豫就被新鲜和喜悦替代了。
初冬的空气夹杂着河水的潮湿丝丝凉凉的吹在脸上,太阳斜斜的挂在河对岸,洒下万道金光。枯草斑斑点点的不成片,萎靡着身子趴在土里,鞋子踩上去松松软软的没有声音。同学们聚集在河边,三三两两的,或低头小声的说着话儿,或踩着新鲜湿润的泥巴地晃悠,或从地上捡起小石子往河面上打水漂,石子轻快的在水面连续跳跃,水面上激起一个一个的波纹,一圈一圈的荡开去。
我们是有多久没有这样清闲啊!
升入初中以后,日子便升起了一团安安静静密不透风的重雾,一盏一盏白炽灯里照着鬼影般重叠的小孩。
我们总是强忍着瞌睡,在清晨五点四十分的父母千呼万唤中不情愿的起床。草草梳洗、吃一口早饭,便背着几乎淹没我整个人的大书包匆匆的赶往学校。
冬日,离家的时候天都还没有亮,街上几乎没有行人车辆。在父母没有时间送我的日子,我总是心惊胆战,脑中不断跳出鬼魅的身影。到了学校便是晨读、课业和无休无止的试题,同学之间没有打闹嬉戏,甚至没有交谈,有的只是沙沙写字的声音,像寂静中蚕食桑叶的蚕。
在学校,成绩关乎一个学生的一切体面和尊严,直接决定了老师看你的眼神的温度和同学对你的友情的厚度。
为了激励我们,班主任在新学期的第一天就宣布:以后座位的安排完全根据考试成绩来,而不是原本的个子高矮。第一名拥有第一个自主选择心仪座位的资格,全班所有的座位都是待选的嫔妃。而第二名可以挑选除第一名的座位以外的任何座位,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等到最后一名便没的选了。有人提出自己是近视眼或者个子矮,坐在后面会看不见,得到的答复是“成绩不好就活该看不见”。
于是在第一次考试之后,所有的人抱着小山似的书本走到教室门口等待。第一名在众星捧月里骄傲的走进教室、走向他心仪的位子。他气定神闲的坐下,慢条斯理的将山似的书本习题垒到桌子上,然后笑嘻嘻的看戏似的等着第二名进去。
这一次选位子给全班同学以极大的刺激,它赤裸裸的向同学们宣布:拥有成绩就拥有一切,没有成绩就要坦然接受一切不公。
然而,班级的总成绩却没有在班主任的刺激下精进,反而从她接班的第一天就显示出疲态。
班主任不受同学们喜欢,这是一升入初中就发生的。她是刚从乡下调来的老师,对县城里“见过世面”的顽皮学童似乎有些招架无力。学生是最会察言观色的,在最初的过招里一定要表现出一副“就你们这点伎俩我早已识破”的淡定,然后一招制敌,从此让学生“怕、敬、爱”,不敢轻易造次。否则,一旦露了怯,立刻会落了下风。我们的班主任在一开始就没能震住,后面虽然一直很努力,但始终没能扭转局势。
成绩便是底气。我们班的学业成绩总是在全年级垫底,家长不满意、学校的年纪组长不满意、学生也不满意。这一切不满意必须有个原因、有个出口——班主任的能力不行。
早就有家长跑到学校要求更换班主任,学校碍着颜面强压了下去。风声从消息灵通的同学嘴巴里传了出来,同学们更笃定自己的学业不行完全是因为班主任的能力不够,而不是自己不够努力。
不信任的氛围在班级里滋长,原本灰暗沉重的迷雾里又混合了一层迷茫。老师和学生一起像个半瞎子,彼此猜疑防范着别扭着同路而行,伸手在幽暗中摸索。
也许是同事之间的倾轧,也许是我们不可知的恩怨纠葛,我们的政治老师总是在课堂上或明或暗的说一些模棱两可的话。直至最后,竟公开说出“以前有学生买了把大锁将教师一锁,罢课了”的话来。
走下河堤,来到水边。同学们见到我,热情的和我招呼。平日天天在一起,也难得有多少笑颜和话语,今日大却格外的亲切。每个人脸上都显出一种革命者的豪迈和喜悦,此刻我们不仅仅是同学,更有志同道合的心心相惜了啊!
我点点人数,发现人并未到齐。
“大左他们呢?”
大家脸上的表情有些僵硬。
一个人小声的在我耳边道:“他们不肯来。”
我“噢”了一声,心中竟有一丝的敬佩。他们的脑袋非常清醒,明白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敢于抵抗众人也是一种勇气。
我的热情很快的消减,闲聊几句之后发现与大家并没有多少话可以谈。在激动兴奋之后,每个人都在暗暗的担忧。罢课可不是一件小事,想必此刻已经惊动了学校的方方面面。迎接我们的将是什么呢?
我默然伫立着,看着河对岸挖沙子的船。河面上偶尔会开过一两艘货船,发动机发出很大的“笃笃笃”的声音,慢慢的从远处开过来,老半天才消失在视线里。
全班同学的河边大集结还没到一个小时便散了,既没有激动人心的慷慨陈词,也没有万众一心的振臂高呼,更多的是片刻兴奋之后的无所事事。
中午,我一直忐忑不安,下午要怎么办?同学们像消失了一样,得不到任何讯息。到了上课时间,我不敢不去学校,怕父母看出异样。当我背着书包走到学校大门的时候,眼前挤满了密密麻麻的大人。我不知道这些人从哪里冒出来的,所为何事,但明白这一定与我们的罢课有关。我从家长中不安的钻进去,拔腿便跑。
教师里已经坐满了我的同学,就像平时上课一样,如果不是从老师和大家凝重的表情上,我甚至怀疑上午的罢课是不是我的梦游幻想?
那几日,学校的各层领导在我们班级川流不息,学生家长被勒令到学校接受训导。每个来班里上课的老师都睁大了双眼监视着我们,如临大敌。
班主任被换掉了,贬到了实验室,从此再也不允许带课。带头闹事的学生消失了,不知去向。
新来的班主任以体罚学生闻名,曾经有过打断学生手臂的壮举,并因此遭到学校的冷藏。没想到借由这次的机会再次重掌教鞭,乱世用重刑。
面对新班主任瞪起的牛似的眼睛和谩骂,没人敢还嘴。那段时间,同学们川流不息的被新班主任单独叫去谈话。我因为成绩不错幸免于难,也不知道新班主任到底跟他们说了些什么,但谈回来的各个脸色发灰深情暗淡,蔫不拉几的回到座位上,半天不动弹。全班在紧张不安的氛围中过着比以往更糟糕的啃书生活。
更糟糕的还有羞耻。
不知道从何时起,我们班级的每个学生似乎都被打上了记号,远远的就会被同年级的其他同学认出来。他们成排的趴在走廊上,其中某个看见我们便会用手指着我们对同伴说:“看!她就是四班的!”那声调仿佛我们就是瘟疫,只让沾染上便立即会把他们变成“坏人”。
那时候我才惊觉,在我们眼里视为壮举的起义,在别人看来却是恶贯满盈。
一个月后,私下被我们视为英雄的起义倡导者突然出现。全班安静极了,就连老师都停下了讲课。他却没有如我所想的高昂着头颅进场,而是狼狈的像个囚犯。他的脸庞像刀削一般的惨白,在全班的注视下匆匆回到那空了一个月的座位上,全程没有抬头。
那一刻我意识到我们败了,彻头彻尾的失败。就从他低垂的头颅走过我身边的那一刻起,我再也没有以这次罢课为荣的勇气。
没过多久,他便消失了,之后再也没有出现。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也许转学了,更糟糕的是被开除。但是我想即使不被开除他也无法再留下来,那个少年原本是成绩优异的学生,青春骄傲,因为一时的幼稚冲动成了阶下囚,让他的自尊如何承受?离开,是他最好的结局。
我替他感到悲哀,也替自己感到羞耻。全班的过错最后只由他一个人背负,全班的荒唐最后只耽误这一个人的前程。
时间总也慢慢的流逝了,我们都已长大。然而,这种羞耻感没有消失,反倒与日俱增。对曾经被我们伤害的老师,我深深的内疚。她是爱好我们、教育我们,一心盼望我们好的啊!对真诚的爱着我们的人,我们怎么可以如此尖刻?
过去的事情已无法挽回,唯有好好生活、努力做人,宽仁的对待身边的友人,以更多的爱回报社会,也算对老师的一点小小的弥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