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人生的烟卷
钱穆在《师友杂忆》附录之《怀念老友林语堂先生》一文中述及林语堂的一个细节,钱穆此文即以此为中心写成,这一细节即可为林语堂一人生缩影。那是钱穆和林语堂的第一次见面,钱林两人同年,当时皆48岁。时在抗战时期之四川成都,席宴之间,宾客相谈甚欢。林语堂“两指夹一烟卷,一面抽烟,一面谈话,兴致甚浓,那烟卷积灰渐长,而语堂谈话不停。手边及近旁,没有烟灰缸,我担心那烟灰坠落,有损主人地上那美好的地毯,但语堂似乎漫不在意,直到那烟灰已长及全烟卷十分七的程度,却依然像一全烟卷,安安停停地留在语堂的两指间”。
这一段描述的林语堂,名士风度十足。钱穆又云“我此刻已记忆不清,语堂最后如何交代他两指间的那一条长长的烟灰”。从这一句话中即可看出钱穆和林语堂乃两种不同类型之人,钱氏稳重,林氏放达。
钱穆在文中还有一段以烟卷烟灰喻人生的绝妙文字,兹录如下:那未吸完的一段烟卷,和其变为灰烬之一段,依然同在他两指间,依然仍保留其同一烟卷之旧式样。语堂内心,有其放达处,但亦有其拘谨处。果人生以百年为期,语堂已经历了其十分之八。尚留一段烟卷未抽完,其抽过的一段,固亦成为灰烬,却尚在其内心,完整地保留着,不散不落。此是语堂生活的艺术,亦是语堂人生的幽默。
人生诸事,皆有境界之分。即如抽烟亦是。林语堂抽烟的境界诚高矣,似亦把烟抽成了艺术。林语堂有《生活的艺术》一书,虽读过,但不复记其中是否有关于抽烟的文章了。钱穆在其文中赞叹了林语堂的这种生活的艺术,亦以烟卷为喻。其文亦美,录如下:生为一中国人,生而为一近百年来之中国人,世变仓皇,前途渺茫,究不知将何所届止。语堂已矣,但与语堂生值同世之人,回念前尘,岂不一切已全成了灰烬。果能仍保此灰烬,不散不落,仍成一烟卷样夹持在两指间者,语堂以外,又复几人?我常想语堂生平,烟卷在手能尽抽,抽后成灰能尽留,较之仅知抽烟,不顾客烟灰落地,地毯遭殃者要自有别。今日吾国人,乃尽辗转在烟灰屑中,灰屑满地满室,而两指间却成无烟可抽,此诚生活艺术之谓何,人生幽默之何在乎?
人生百年的烟卷,有人随抽随落,有人烟尽灰留,此间差别,亦难言矣。
2、教育的宗旨
“取法于上,仅得为中,取法于中,故为其下”(唐太宗《帝范》卷四),太宗之语,当指治国之法,用于教育,亦当无差。办教育者,取法宜高,不宜低。“学其上,仅得其中;学其中,斯为下矣。”(严羽《沧浪诗话》)此语是指学诗而言,普及于学习者,亦为一准则。一个人求学的眼光宜高远,如眼下上大学,如把目标仅着眼于找到一个好的工作,则低矣。
钱穆在《师友杂忆》附录《我和新亚书院》中述及了创办新亚书院的宗旨,其宗旨可谓高矣。钱穆先言“我们认为当前的大学教育,至少有两个目标应加注意:一为人类的文化价值,二为个人的生活理想。”这两点看起来是高而空的,但确是上上之法。试想,一个人的生活理想如果没有高高在上的文化价值的指引,那这个理想就高不了。理想不够高,就起不到指引的作用。所以,如果没有文化价值的指引,就难以树立一个明确的生活理想。没有生活理想的指引,个人的生活就不会有境界。大学生活尤其需要一个生活理想的指引,方能经学习而破茧成蝶。
钱穆言:我们创办新亚书院的宗旨是:本校创办,旨在溯宋明书院讲堂精神,并旁采西欧导师制度,以人文主义教育为宗旨,沟通世界东西文化,为人类和平、世界幸福谋前途。本此旨趣,本院一切教育方针,务使学者切实了知,为学做人,同属一事。在私的方面,应知一切学问知识,全以如何对国家社会人类前途有切实之贡献为目标。惟有人文主义的教育,可以药近来教育风气专门为谋个人职业而求知识,以及博士式、学究式的为知识而求知识之狭义的目标之流弊。
这一宗旨真是融合东西了。“溯宋明书院讲堂精神,旁采西欧导师制度”,眼光高而广。半个世纪以前,就已有了“专门为谋个人职业而求知识”的流弊,钱穆说唯有人文主义可以药之。今天,毕业生求职率的高低为评判一所大学高下的重要标准之一,当与不当,实难一语明之。但以今天来看钱穆当年的办学宗旨,确实是有前瞻性的。
钱穆亦言“我们自知,我们所抱的教育宗旨是正确的,但也是很难实现的。但若不把握这个宗旨向前迈进,则种种物质上经济上的发展,将会失去它的意义。”读斯言,感觉半个世纪以和现在的形势并无二致。钱穆之办新亚,实在“取法于上”了,所以新亚才能有那么好的发展,遂有今日之香港中文大学了。
3、钱穆的人生信条
钱穆在《师友杂忆》附录《我和新亚书院》中言:我一径遵奉诸葛武侯的“谨慎”,王阳明的“知行合一”,曾文正的“紮硬寨,打死仗”,作为做人的格言,生平受他们三位先贤的影响最深。
钱穆作为“最后一个士大夫”,在九十三岁时,接受某杂志访问,自言一生最尊崇的人是孔子,一生最信奉的书是《论语》。在《论语》中,钱穆又最信守最开始的三句“学而实习之,不亦乐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4、最高的人生理想
钱穆在《师友杂忆》附录《九十三岁答某杂志问》:我平生自幼至老,只是就性之所近为学。自问我一生内心只是尊崇孔子,但亦只是从《论语》所言学做人之道,而不是从孔子《春秋》立志要成为一史学家。
一个人到了九十三岁,总结自己的一生,所言是值得我们深思的。从钱氏所言,可知,人生一世,学做人为首道,一生所取得的成就只是在学做人的过程中的附属品。我们后人都视钱穆为一著名历史学家,但钱氏一生所钟所爱,并不是什么史学家。钱氏又言“西汉太史公司马迁写《史记》,亦只见其尊孔子之意。我之爱读《史记》,主要亦在此。非专为有志如近人所谓成为一史学专家,亦非专为有志如近人所谓之治文学。只是生性所好,求为一“学而时习之”之平常人而已。”
钱穆的生活理想只是为一“学而时习之”的平常人,这种理想可谓是绚烂之极归于平淡。比之现在之成为某某家某某首富之类,实不可同日而语。此诚可为最高之人生理想。
5、就性近为学,无一日不读书
钱穆在《师友杂忆》附录《九十三岁答某杂志问》言:我自七岁起,无一日不读书。“无一日不读书”,简单的几个字,可不是每个人都可以轻易地说出来的,钱氏说自己乃“始终一书生”,实是一最好的概括了。试想,能有几人可以在自己的晚年回忆自己的一生说出“无一日不读书”的话来呢!由此观之,钱氏之博学,实由此来也。
钱穆谈到自己做学问时说:我生平做学问,可说最不敢爱时髦或出风头,不敢仰慕追随时代潮流,只是己性所近,从其所好而已。
“己性所近,从其所好”“不追随时代潮流”,此二言放在今日之学术界,当作如何观?今日之研究学术者,有几人是“己性所近,从其所好”?又有几个能“不追随时代潮流”?钱氏之能成为少有之大家,乃是其“无一日不读书”之功也。所读又皆是“己性所近”,故能深及之,几十年“始终一书生”“不追随时代潮流”,其定力非常人能及也。
此数者,应为吾辈所学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