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车开得真快，幸好自己挤上来了。她有点感激司机。
喘息声很快被发动机的轰鸣掩盖，拥挤的车厢里，琢茵被迫贴侧着车门，看着那个散乱着头发的女人奔跑的身影渐渐模糊成一个黑点。
她觉得那个女人嘴一张一合的样子很有趣，像是吐泡泡的金鱼。
也许她在喘气，或者在呼喊公交车，不然就是在破口大骂，这么想着，琢茵的嘴也几乎要动起来了，天气很热，车里的空调吐出丝丝缕缕的凉意很快被吞食殆尽，闷热的气息化成怪兽，吓跑了空气。琢茵把头靠在车门的玻璃上，没有想象中的冰凉，晕晕沉沉中，她几乎要睡着，可是不行，一个女孩子在满是陌生人的公车上放松警惕，是多么的可怕。
“兔子被扔回了深林，它不知道去哪里找萝卜，但它知道一定有狼。”
脑子里冒出这么一句话，然后又想到了刚刚那个追着公车跑的女人，和那张开开合合的嘴巴，不由地有点想笑。
旁边的人斜了她一眼，不是友好的目光，她赶紧绷住了脸，然后把目光转向别处——车太挤了——不然她更情愿移个位置或者转个身子。
02
开始上班的第二个星期，琢茵和公车司机搭上了话。司机人很好，在她被挤到驾驶座前踉跄的时候扶了一下，用温和的嗓音说了句小心。
琢茵的心暖了一下，回了个大大的笑脸和清脆的谢谢。
司机也回了一句谢谢。
“谢我什么？”
“谢谢你每次下车的时候都和我说谢谢。”
琢茵又笑了起来。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着他，补了一句：“谢谢你笑得那么好看。”
她便红了脸，偏过头不再接话，目光粘在了某个座椅的扶手上——车太挤了——虽然她也并不想背过身子或者移动位置。
于是他们便熟络起来，虽然司机话不多，琢茵还是了解到一些事，比如人总是很多，但学生放假的月份里就不那么挤了；追公车的人很多，但总不可能每个都等；车上的大部分人都不爱说话，一副不开心的样子。
知道最后一条的时候琢茵撇撇嘴，表示有同感：“不知道为什么会不开心，我就很开心呀。”
那时候红灯转绿，司机却破天荒地没有停止闲聊，反倒转过头看了她一眼。
这是他第一次不是从后视镜里看她，而是真真正正地，看了她一眼。
不知为何她突然就慌了，于是开始解释：“你想啊，下了车就要上班吧，上班就有钱赚吧，当然开心呀，那如果不喜欢上班，就更要在车上多开心一会儿呀。”
说完她偷偷瞟了一眼司机的侧脸，发现他没什么表情，至少礼节性地点了下头，就继续认真开车了。
03
其实琢茵的生活并没有那么开心，工作还在实习期，薪水捉襟见肘，舍友对自己很友善，却总保持距离，还有就是，她觉得自己被跟踪了。
虽然她住得并不偏远，还有合租的女伴陪着，就算有时候加班到比较晚，大城市里也一直车水马龙到半夜，所以她自认是挺安全的。但是，她还是觉得有视线总跟着自己，隐晦又犀利。
每天上公交车的时候，她都会借着后视镜或者假意的回头看一眼后面。
总是有人在追公车。
有时是男的，有时是女的，有时甚至觉得有些人很眼熟。
他们总是在喊些什么，神情焦急，她听不到，但还是很同情他们——她知道上班迟到意味着什么。
“咋了。”司机发现了她的心不在焉。
“没……就觉得这里追公车的人比我家里那边多多了。”话一出口，琢茵突然发现自己有点想不起来家乡的景象了。
“哦……大城市……人多。”司机解释了一句。
琢茵点点头表示了解了，然后赶忙转移话题：“好多司机都会带水上车，你带吗？”
“有的。”红灯，他停车，拉手刹，然后指了指前面的葫芦。
“葫芦？”琢茵好奇起来，“装什么？茶？不好装咖啡吧？还是长生不老的神露？”
“一般的饮料而已。”司机的语气依旧温和，没有无奈，也没有想接话茬的意思。
琢茵耸了耸肩，还想问怎么从没见他喝过的时候，他放下了手刹，车子缓缓启动，她也只好识趣地闭了嘴。
04
日子很快地过去。
琢茵从没追过公车。从没见过司机喝水。从没什么大的变化——除了快要转正了——一切都平平淡淡。
想来这段时间还算不错，但也许等转正以后，她会搬家，换个离公司近一点的地方，不用合租，也不用每天等公车。
那个司机很顺眼，声音好听，专注开车的样子也让她新生欢喜，但还不至于痴迷。
自己不挤那班车了，追公车的人就会少一个吧？但是其实车也并不是挤不下了，而是他们来得太晚，才赶不上车的吧。
加班回家的琢茵胡思乱想着，突然觉得肩膀一紧，回头便看到一张脸离她很近，不及她明白怎么回事，又有一股新的力道撞过来，然后就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上车。”
琢茵顾不得疼痛，连滚带爬地上了车，还没站稳，司机就关了车门同时猛踩一脚油门，她趴在地上，看着两个身影追着公交车边跑边喊，越来越远，然后缩成一个小黑点，融入了无边的黑暗。
真奇怪，路灯霓虹灯车灯，竟然照不亮那些被甩在身后的路。
直到司机朝自己走过来，琢茵不得不抬起头看他时，才发现自己还坐在地上。
“那些人不是在追公交车，是在追我。”她对他说。
05
司机送她上了楼，期间她把最后一句话重复了三遍，他却始终没开口。
没有惊讶，没有好奇，没有恐惧。
“早点休息吧。”一如既往的温和。
但她却莫名有点被触怒了，于是大着胆子抓住他的手臂：“留下来陪我。”
“我怕。”她说得相当大声，理直气壮。
他似乎有点触动，但很快地就扒掉了她的手，走到门口，又转了半个身子回来，欲言又止。
“不怕。”
然后很快地离开。
她蹲了下来，抱住自己放声大哭。
夜格外的安静，连合租的妹子都没发出任何响动。
06
阴间的司机，是要随身带着孟婆汤的。
不是为了去除掉前世的记忆什么的，毕竟地狱的福利不错，他也不打算投胎。没有后世，前世的记忆怎么样也就无所谓了。
那孟婆汤，是为了淡化自己的情感。
上边觉得，刚死的人还是生机勃勃热气腾腾的，难免会有忘记自己身在何方的“新死人”，而司机常常与他们接触，为了防止因为感情而节外生枝的事发生，司机都被要求常备孟婆汤，把感情这种东西降到最淡。
之前他一直觉得没必要，一是自己本就寡淡，二是如今的“新死人”比阴间的鬼混还要无欲无求，个个板着一张脸，上面写着生人勿近。
只有她是不一样的。
当然了，她也还没死，只是个植物人。
谁知道上面的世界乱成了什么样，似乎是有人想让她死，有人又追着死命要让她活下来。谁会这么折磨一个小姑娘呢？
而她似乎还不知道自己的处境哩。
于是我载她，却并不到终点。她不该死。
一开始不告诉她真相是因为我懒，后来是怕她难过，再后来，是怕她离开。
但她早晚得做出选择，不是么？
要么死，要么活，没人能在我这车上呆一辈子。
她没来搭车的第七天，我饮下了半壶孟婆汤，才压制住了心里几乎要翻涌出来的东西，其实我是想喝一整壶的，但只剩下一半了，无所谓，足够了。
07
琢茵终于听见了那些追车……哦不……追她的人在说什么，一些人说快快醒来吧，快快回家吧。
一些人说死吧，死了就一了百了了，不要怪我们狠心，我们也是迫不得已呀。
希望她离开的人很熟悉，正是那些人养活了她十八年，她也知道他们还得养活另一个小生命。
于是她拿出水壶，打开，是偷来的孟婆汤，咕碌碌地往下咽，喝到一半的时候她有点后悔，又想起他说的那句，别怕，于是就接着喝。
合租的女生站在她房间门口，不敢靠近，她终于明白那女生对自己的疏远是因为她身上尚存的阳气。
喝完的时候，她忘了一切，迷迷糊糊地感到有个女生过来拥抱了她，然后亲热地叫她快去上班。
她一拍头，想起自己还得上班，还得往家里打钱，去给新出生的弟弟买奶粉，于是哀嚎一声，飞奔而出。
08
司机慢慢停下了车，让琢茵上来，她顾不得喘气，就笑着说了声谢谢。
司机微微点头，起步，发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