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现在,我有时四点醒来,还是满心恐惧,怕自己睡过了头。觉得父亲正在黝黑的楼梯下等我,觉得有石子打在窗上,那是赶着去海滩的人,在下面呵气暖手,还有不耐烦的跺脚声从冰冷、坚实的土地传来。有时我从被窝里探出身,遍寻不着袜子,话也说不清,突然意识到我只是可笑地孤单着,没有人在楼梯下等我,码头外也没有船在不知疲倦地往来。

    这种时候,只有床头烟灰缸溢出的灰色尸身,目睹着星火消亡,默然等候它们下一个同胞的殉灭。我害怕与死亡独处,便飞快地穿好衣服,大声清了清嗓子,把水槽上两个水龙头都旋开,让飞溅的水花继续制造些无谓的噪音。然后,我出门去,走大概一英里的路有个通宵营业的餐馆。

    如果是冬天,一路上极冷,到餐馆的时候我常常淌着眼泪。女服务生很多次感同身受地也打个寒战,说:“天呐,外面该有多冷,你都在流眼泪啊。”

    “是啊,”我会回答,“还用说嘛,真的很冷。”

    我们有那么三五个人,总是在这样的时候出现在这样的地方,说些无关紧要又无甚趣味的闲话,聊作慰藉,数着黎明不情愿的姗姗脚步。天终于亮了,我吞下最后的咖啡,每次都满嘴苦涩,匆匆起身离去。到那个钟点,我又开始担心会不会迟到,有没有干净的衬衫,担心汽车会不会发动,以及其他千百件值得担心的事情;在那个有名的中西部大学教书的人,都会这样的。可当时我就又清楚,那一天还是会平安地度过;十年来,无一日不是如此。在清晨的昏冥中,那些呼喊、话语、身形,其实都不在那里,那条船也不在那里。都是幻影和回声,是隔着灯光,孩童的手形在墙上映出的飞禽走兽,是屋外水桶承接雨滴时的絮语。那几帧画面像是从老电影的黑白过往中剪出来的。

    我知道有这样一条船,和我意识到身边有这样一群人几乎是同一个时候、以同样的方式,而我也一并知道,这群人的生计都仰赖在那条船上。关于父亲最早的记忆,则是从地板上高高的雨鞋的空隙间望到他,突然我就升空了,脸被按到他的胡茬里去。父亲的脸颊和胡茬都是咸的,父亲从他雨鞋的红跟到他蓬乱的白发,闻上去都是咸的。

    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带我第一次去坐那条船。从家到码头的那半英里路,我坐在他的肩膀上。我记得他大步踩在砾石滩上的声音,记得他曾经爱哼的粗鄙小调和空气中盐的味道。

    船舱里也弥漫着一样的味道,因为这种气味始终不变,我一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我们在港口里兜了一小圈就回来了。他用缆绳把船尾牢牢绑在不动锚上,把我举过头顶,放到坚实的船坞上。他自己从一个小铁梯爬上来,又把我放在肩头,大步离开。

    回到家里,每个人都觉得我这点年纪就扬帆远航,非同小可,问我:“你觉得船里怎么样啊?”“你在船上怕吗?”“在船里哭了没有啊?”没有一个问题离得了“船”字,当时我就知道,它对每个人有多么重要。

    对母亲最初的记忆,是父亲一大早就去了船那边,屋里就剩我和母亲。她似乎总在修补“在船上弄破”的衣服,准备“在船上要吃”的食物,或者,就是在我们厨房那扇面朝大海的窗口搜寻“那条船”的踪影。大概到了中午,父亲回来,她就会问:“唉,今天船上怎么样啊?”这是记忆里我第一个会问的问题:“唉,今天船上怎么样啊?”“唉,今天船上怎么样啊?”

    我们生命中的这条船登记在霍克斯伯里港。新斯科舍人叫它“岬岛船”,设计出来就是让近海的小渔民能在春天捕虾,夏天捕鲭,再之后还可以捕大西洋鳕、黑须鳕和无须鳕。船有三十二英尺长,九英尺宽,动力都来自于一个雪佛兰卡车的引擎。它有一个水上离合器和高速回动装置;船身漆成淡绿色,船头一侧印着黑色的“珍妮·琳”字样,船尾横着块长板,也刷着同样的字。“珍妮·琳”是我母亲的名字,如此命名,是要让她作为一环接入到传统的那条长链中去。码头泊着的那些船,上面绝大多数是家中某位女子的名字。

    现在说起这些事,好像我当时就什么都明白了一样。什么船的尺寸、引擎的种类,我一下子都了然于胸。又好像我孩提时第一次去,一眼就看出船名一个是模板印上去的,一个是刷上去的。当然,事实远非如此,我学得很慢,而时间又总是走得太快。

    我最先学到的是关于我们家的房子。以船坞为中心,一共有五十栋左右的房子绕着马蹄形的港口,我们家是其中之一。有些房屋靠海太近,大风浪时,拍起的浪花能直接泼在窗上。我们和其他几户人家,就住得稍远些。这里的百姓,和邻近村庄的居民一样,都是因为对爱尔兰国内不满,或是因为苏格兰高地的肃清运动,或是美国的独立战争,而来到这里,建起了屋舍。一些是随性、易动感情的凯尔特人,信奉天主教,因为英格兰人去了他们国家,他们就来到这里;一些是敏锐坚定的新教派清教徒,因为一七七六年英国人走了,他们也待不下去了,于是也来到了这里。

    家里最重要的一间屋子是厨房,就是老式、狭长的那种。取暖的炉子烧的是木柴和煤块,炉子背后有箱引火柴,旁边是个煤斗。厨房正中站着个笨重的木桌,有可以翻折的木板增减它的尺寸。五张木头椅子是家里人用各种刀具劈凿而成的。炉子对面,靠着东墙,有个中间陷下去的沙发,上面有个垫子用来当枕头。沙发上方是个架子,收着火柴、烟草、铅笔、旧鱼钩、零散的麻绳和一个塞满账单跟收据的锡罐。南墙没有其他,只被一扇朝向大海的窗户占据。北墙上则是一块五尺长的板,上面的各式衣钩每个都挑着它们自己的担子。板的下方堆着不少鞋子,大多数都是橡胶鞋。这面墙上还有气压计、一张水域图和放着小收音机的隔板。厨房是大家公用的,也是个中间的缓冲地带,因为它一头通向十个都收拾得一丝不苟的房间,而另一头只有一间,是父亲的,里面混乱得如同一场灾难。

    母亲打点家务,就像她兄弟们对待他们的船只。每一样东西都一尘不染、井井有条。她个子高,皮肤黑黑的,总让人觉得她充沛的精神里满满全是力量。尤其是她岁数大了之后,时常让我想起托马斯·哈代笔下的人物,特别是外形,酷似游苔莎·维尔。家里的七个小孩,她让每个人都吃饱、穿暖,食物都是她准备的,甚至衣服,大多也是她亲手做的。我家的园圃他人见了都不敢置信,花开得华美,她养的母鸡、鸭子也是一窝窝地茁壮成长。她可以走几英里地就为给家里摘些果子,而潮水落下的时候,她还会撩起裙子去挖蛤蜊。二十六岁嫁人时,她比父亲小十四岁。有大概十年左右,她一直是当地有名的美人。母亲和她家族的人一样,是属于大海的。对她来说,所谓远景,不过就是她无畏的黑眼睛望去,那海天一线的地方。

    厨房挂衣板和气压计之间,就是父亲的房门。门后,则是满满一屋的邋遢和凌乱。好比是长年在我们屋外喧哗的大风,终于得以登堂入室,且独独进了父亲的房间,将里面卷得一片狼藉之后又悄然撤离,重又在屋外故意大笑。

    父亲的床靠的是南墙,永远是乱糟糟从没整理过的样子,或许上面是有被子的,但总是被他整个人压在下面,相比之下,他真正钻到被窝里去的时候反而不多。床边上放着一个褐色的小圆桌,上面堆着一个古老的鹅颈台灯、一个破旧的收音机、一垛火柴、一两包烟草、一叠卷烟纸和满满当当的烟灰缸。桌子和桌下的地面上洒满了如幼虫般棕色的烟丝和烟灰的白点。桌面曾几何时也漆得闪亮,但因为多年以来那些无人照料的烟头,早已伤痕累累。多少个烟头曾不被觉察地从烟缸的小山上跌落,将它们的故事永恒地烙进了木头桌面,直到燃烧的气味传开,才最终召来了它们的杀身之祸。床尾有扇窗,望得见海。

    邻着的墙旁边有张写字台,写字台旁边是个衣柜,里面有他唯一一件哔叽西服,还不合身,两三件会勒到脖子的白衬衫和硌脚的黑色方头皮鞋。有些衣服对他更友好些,比如他厚重的羊毛套衫、母亲给他织的手套和袜子、羊毛加鹿皮的衬衫,不过这些衣服他都随手堆在房间里唯一一张椅子上。如果他躺在床上的时候正好有客人进来,他会让别人把衣服都扔到地上,把椅子空出来坐。

    杂志和书覆盖了整个写字台,甚至在椅子上还要跟衣物抢夺地盘。小圆桌本来已很英勇,它们却还要再加重它的负担,而收音机上难免也要顶几本书刊的。床底下那个像是窑洞般神秘莫测的空间,也已被塞满。写字台边上的墙角,书从墙上洒落,从地板上垒起。

    杂志都是最常见的那几种:《时代周刊》、《新闻周刊》、《生活》、《麦克林》、《家庭先驱周报》、《读者文摘》。它们的到来往往要归功于各种各样的订阅促销活动,以及圣诞时会有的订阅礼包:“两年杂志,仅需三块五。”

    书的品种就比较杂。有几本富丽堂皇的精装书,有几本让人眼前一亮的曾经的“当月好书”,其中有些是圣诞或是生日礼物。但大多数都是二手的平装书,是从会在杂志最后做广告的二手书店买的:“各类二手书十分加元一本。”一开始尽管母亲心疼开销,他还是自己邮购,后来我的几个姐姐都搬到城里,常往家里寄些书来,父亲自己买书的次数就渐渐少了。特别是早先,收到的书目五花八门,有时十分诡异。米奇·斯皮兰、欧内斯特·海考克斯会和福克纳、陀思妥耶夫斯基狭路相逢。送来企鹅出版社“诗人丛书”里的杰拉德·曼利·霍普金斯,同一个盒子里还会有本讲授性爱技巧的小书,叫做《如何从爱中获取更多》。前者有人用极蓝的钢笔和优美的书法作了详尽的注释,后者也被人仔细研读过,且显然此读者拇指肥硕,所以页边上的指印至今清晰可辨。只消轻微触碰,《如何》会自动打开到特别露骨、也格外污秽的那几页。

    当他不在船上的时候,父亲大多时候都穿着袜子躺在床上。裤子最上面的两个扣子总是解开着的,而那张椅子也总是从旁待命,随时准备接受扔来的那件衬衫。他一年到头穿着羊毛内衣,袖子会被卷到手肘处,枕头放在脑袋后,衬着他的白发。鹅颈灯照亮他手中的书。烟灰缸里始终有烟头明灭着,丝丝缕缕地升腾起来。桌上的收音机始终开着,有时响些,有时轻些。午夜,或一点,或两三点、三四点,人们会时而听到广播,听到他的咳嗽,听到看完的书被扔向墙角书堆时,在空中扑腾的声响。他似乎从来不睡觉,只小憩,而他窗口的光亮整夜整夜地照向大海。

    母亲鄙视这个房间和这个房间代表的东西。我出生之后,她就再没有在那里过夜。她鄙视的其实是混乱,不管是房间的混乱,房子的混乱,作息的混乱,亦或是人生的混乱。而且她高中毕业之后就再没有翻开过一本书。高中的时候,她读了《艾凡赫》,觉得完全是浪费时间。但不管怎样,房间依旧在那里,如同在空阔的深水港口之下,藏着一块誓不随波逐流的暗礁。厨房是我们的生活所在,父亲的房门朝厨房常年敞开,我们对里面的情况一清二楚。

    家里的姑娘都很美。她们都像母亲,身材高挑纤细,五官精致,再加上有紫铜色微微泛红的头发映衬,更显面容姣好。据说这是父亲头发的颜色,当然他现在已经是满头皆白了。她们读书也很聪明,回家还常帮母亲分担了很多家务。都是孩子的时候,她们经常唱歌,无忧无虑的,对我也很好,因为我岁数最小,还是家里唯一的男孩。

    父亲从来就不允许她们像别人家的孩子一样,去船坞玩耍,只有等母亲派了个什么差事,她们才能过去。她们完成了任务往往也不走,在钓鱼的棚屋、堆起的渔栅或一桶桶的拖网间玩喧闹的抓人游戏或捉迷藏。船坞下面的桩子都布满了青苔,她们俯身见了鲈鱼绕着桩子慵懒地穿梭,总要大呼小叫;那些由绳索轻轻拽着的船只,也被她们跳进跳出。母亲是从来不担心的,要是父亲讲了她几句,她总会回答“不会有事的”或者“比那危险的地方多了去了”。

    到了九年级十年级的时候,她们一个接一个地发现了父亲的房间,变化也就随之而来了。她们都是某天早上父亲出门之后进去的,要么是志向高远地想要拨乱反正,要么就是更实际些,只是想清空烟灰缸。过不了多久,她们就会发现自己已被手中的书本深深地吸引,不愿再动弹。母亲对此的反应从不温和,时常几近愤怒。她会骂:“别往那堆垃圾里面钻,过来干你的活。”有一次我看到她扇了我最小的姐姐一巴掌,她是如此的用力以至于她的掌印就鲜红地留在了女儿的脸颊上,此时那本原来就快散架的简装书扑腾了一下,也无奈地落向地面。

之后,母亲就发起一场运动,要扭转她新近察觉又不能理解的趋势。虽然她本人并不笃信宗教,但有时却也援引上帝加强她的论述:“你们这些不干正事、只知道读闲书的人,你们这是浪费生命,到了来世,看上帝怎么料理你们。”有时也干脆拒绝神学的帮助:“我倒想知道,有谁过日子真得了看书的好处?”如果父亲在家,她重复这些论述的时候声音会更响些,父亲躺在床上,这些批判会一路传到床头。父亲惯常的反应是将收音机也开得更响一点,虽然这个动作本身就暴露了母亲的这轮进攻取得了成效。

    姐姐们开始读书后不久,就不太受约束,补袜子和烤面包已经提不起她们的兴趣,后来她们夏天都去了“海鲜餐馆”当服务员。这家餐馆是波士顿一家公司开的,服务的就是七八月份蜂拥而至的游客。这整个运作母亲都十分鄙视。她说,这既不是“我们的人”开的,也不是“我们的人”去吃,总而言之,是外人开给外人的。

    “这些人到底是谁啊?”她问道,头发甩到脑后,“我们这儿的风土人情,他们背着照相机转一百年也懂不了。我和我的生活方式关他们什么事?他们又关我什么事?”

    我的姐姐们居然会考虑去那样的地方打工已经让她很生气了,父亲丝毫不加阻拦更是火上浇油;她担心自己,担心她的家庭,也担心她的生活方式。有时她会轻声细气地对她姐妹说:“我不懂我的女儿们都怎么了。她们的兴趣怎么都不在对的事情上?”有时候,争吵会变得激烈,甚至凶残。一天下午,码头上有人给了我三条鲭鱼,快进门的时候听见母亲说:“总有一天,她们不当心怀了孩子回来你就满意了吧,你就得偿所愿了是吧。”

    从来没听过母亲说这么狠的话,不单单是措辞,狠就狠在她的语气。我站在门廊不能呼吸,时间如同你十岁到十五岁间的那段日子一样,漫无尽头。我的大腿感到那几条湿湿的鲭鱼正在变得黏腻,它们银色的眼珠十分呆滞。

    从纱门隙开的角度正好看见父亲,他正要回房间,突然以胶鞋的脚跟为轴,转过身来,瞪着母亲;他头发雪白如冰霜,而一双蓝眼睛恰如冰雪覆盖下的最澄澈的冰凌,放出精光。他平日里红润的脸上满是憔悴灰暗,他六十五岁的人穿着那双胶鞋在八月天里干了十一个小时,那种疲惫此时才见到。有一瞬间,我甚至疑惑,要是父亲此刻把母亲杀了,而我正提着三条愚蠢的鲭鱼站在门廊里,我该怎么办?接着,父亲转身进了房间,只听到收音机高声宣布明日的天气情况。在广播掩护之下,我偷偷退开了。等我再回来的时候,我故意把脚步踩得很响,关门也特别大声。母亲正在炉灶旁忙着,我把鱼扔进锅子里,她也没有抬头。我朝父亲的房间里看了看,问:“唉,今天船上怎么样?”他回答:“不算差,很多事情也没办法。”他仰面躺着,正在点他的第一根烟,广播里听到的是弗吉尼亚海岸的事。

    姐姐们靠小费攒了不少钱。她们给父亲买了个电动剃须刀,父亲还试着用了一段时间;另外,她们又给家里订了几种杂志。照着母亲喜欢的款式,她们还给母亲买了很多衣服,像宽边的帽子和织锦的连衣裙,不过,母亲拿了去都锁进了箱子里,一件也没穿过。

    也是八月,有一天下午,几个姐姐说服父亲用那条船载几个餐馆的客人出海。那几位游客一身名贵衣服,戴的墨镜携的相机都价值不菲,沿着船坞一侧的铁梯笨拙地往下爬。父亲在下面候着,一手抓着铁梯好让“珍妮·琳”紧紧贴着船坞,另一只手会扶一把爬下来的客人。她们既想保持端庄,又很向往百事广告里那些女子的风中凌乱,已经表现得很尽力了。因为横坐板溅上了血污,散落着鱼的内脏,她们坐的地方都先铺了报纸。她们还很默契地都挤到一边,船都差点倾翻;拍照自然少不了,或者她们只是伸手去划破那如梦似幻的水面。

    父亲很受欢迎,在港口里绕了几圈回来,她们邀请他去木屋里坐坐。木屋是她们租的,高高地在山侧,下觑那个与它无涉的渔村。面对着醉人的景致、陌生的同伴和饮之不尽的烈酒,父亲大醉。那天下午晚些时候,他开始唱歌。

    我正好去码头传达母亲的召唤,快到的时候,父亲开始唱了。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从木屋沿山坡滚滚而下,我的感受前所未有,或许,那种感受一直都在,只是我没有意识到。我既觉得骄傲,又感到羞恼;既觉得年轻,又感到迟暮;既觉得自己得到了拯救,又感到无止境的迷惘。对于颤抖的双腿和流泪的双眼我无能为力,有些东西我无从说起。

    游客们都装备着录音机,而父亲一唱就是三个多小时。八月炎炎,港口一片蔚蓝,不似人间。父亲浑厚的歌声传到山脚,从水面弹起,隐没于码头和棚屋间,那里有人在为明天捕鱼装上诱饵。

    水手们过去唱过的号子他全唱,这都是从旧世界带来的,曾经唱这些号子的人,也和他一样,世世代代都拉着纤绳。然后,他又唱了东海岸那些歌颂诺森伯兰海峡捕海豹船的曲子,以及大浅滩、安蒂科斯蒂岛、塞布尔岛、大曼南岛、波士顿海湾、楠塔基特岛、布洛克岛为延绳钓船所作的歌。慢慢地他又换成盖尔语的饮酒歌,这些歌动辄二三十段,再加上省不掉的副歌,听上去就像永不会完结似的。棚屋里的人有时听着便要发笑,既是因为其中一些粗鄙的歌词,也是因为想到父亲身边的人在鼓掌,还录下来要带回古板的波士顿,其实根本不知道唱的是什么。又晚一些,日落西山,父亲转向挽歌,唱起狂荡不羁又萦绕不散的盖尔语战曲,歌里唱的是他也没见过的人,那些来自苏格兰高地、满身血污的祖先。歌声止遏,三百年摧人心魄的忧患笼着宁谧的港口,舟和人都不做声;男人们倚着门框任烟头灼亮在暮色里,女人们抱着孩子,从窗口望着海的方向。

    父亲回到家,跟以往一样,把挣到的钱扔在厨房桌上,但这回母亲碰也不愿碰。第二天白日里父亲去棚屋跟别人一起给排钩上饵,晚上那些游客来,母亲堵在家门口告诉她们父亲不在,虽然他就躺在几英尺外的床上,抽着烟,听着收音机。母亲就那样站在门口,直到她们悻悻然离开。

    冬天的时候,她们寄来一张照片,就是唱歌那天拍的。背面写着“赠与我们的欧内斯特·海明威”,“我们”两个字还加了下划线。一同寄来的还有一封信,说她们当天有多尽兴,回去之后那盒磁带又多受欢迎;还解释了“欧内斯特·海明威”是谁。这张照片从某种角度上说,倒是有些像海明威胡子拉碴在古巴留下的影像。父亲在相片里显得异常魁梧,跟他坐的那张白绿相间的沙滩椅相比,他的渔民服实在过于肥大,而他的那双套鞋也似乎覆盖了整个精心修剪的草坪。一把沙滩遮阳伞摆在他晒伤的脸旁边,有些不伦不类。父亲的嘴唇春天刮风会皴裂,到了夏天,烈日被水面反射,他的嘴唇又会被晒伤。照片上,因为父亲已经唱了有一会儿了,可以见到他嘴角和白色的牙齿上,有星星点点的血迹。为了防擦伤戴的铜手链在照片里看起来大得异乎寻常,宽皮带松开了一些,厚衬衣和内衣也全在领口处解开,露出灰白芜杂的胸毛,就快要接上颔颈处尚未完全失控的胡碴。他的蓝眼睛径直对着镜头,他的头发白过他左侧肩头的两抹微云。海就在他身后,那平旷的蔚蓝一路延展,直到某处与那同样蔚蓝的穹窿相逢。这些似乎都离父亲很远,抑或是父亲太突出于前景,让海都显得小了。

    每一年,我都会多一个姐姐开始读父亲的书,开始在餐厅打工。有些颇不凉爽的夏夜,她们很晚回来,在台阶上母亲总会问很多冗长、尴尬的问题,每个姐姐都很厌恶,避之不及。上楼梯之前,她们总要先去一下父亲房里,于是我们这些在楼上候着的人就会听到,为了空出那把椅子,衣服被扔到地上的声音,或者听到吱呀一声,表示姐姐坐在了床沿。有时他们会聊很长时间,窸窣的说话声和收音机里的音乐聚成一团神秘的雾翳,轻柔地拾级而上。

    我的叙述大概又会让人觉得,这一切都是同时发生的,而我的姐姐也是一样的年纪,如同相约赴海的旅鼠般共同进退。所以我只好再提醒一次,事实并非如此。不过她们的确是一个一个都走了,去波士顿,去蒙特利尔,去纽约;和她们一起的年轻男子也都是在夏天相识,而后在某个远方的城市婚娶。他们都谈吐不凡,仪表堂堂,穿考究的衣服,开名贵的车;而我的姐姐们,我说过的,都很高挑,都有一头铜色的头发,很漂亮。另外,她们也都厌倦了补袜子和烘面包。

    她们一个一个都走了。每一个女儿,母亲都拥有了十五年,而失去她们的岁月,从那两年一直延长到永远。她们都没有嫁给渔民。至于那些年轻人,母亲一个都没有看上过,在她眼中,这些男人身上有的,不过是懒惰、柔弱、狡诈和未知。他们似乎从来不用干活,而母亲也从未理解过他们这些奢豪的假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他们是谁。到头来,她也并不在乎是否弄清这些事情,他们总之不属于她所认识的人,也不属于她所认识的海。

    说起来,自己当时是何等的愚蠢。我那时十岁出头,居然会以为我将一直这样无拘无束下去,可以继续在学校名列前茅,自得其乐,再去船上帮些忙。而后几年,丝丝缕缕的灰白色渐渐出现在母亲的黑发间,而父亲从码头回来时套鞋在鹅卵石海滩上的脚步声,也变得拖沓起来。本来人声鼎沸的家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

    十五岁那年冬天,父亲好像一下子老了,身体也突然就坏了。整个一月份,他很少从床上起来,一直躺在那里抽烟、看书、听广播。屋外,冷风呼啸,雪落如针,扫过冰封的海港,人们死命抱住眼看要被卷走的大门。

    到了二月,别人开始检修捕虾网,父亲还是没有动作。于是我和母亲在夜里编结网眼、网囊。麻绳粗粝,大拇指起了水泡,指尖也总有鲜血悄无声息地蜿蜒而下。海湾中的浮冰上,从拉布拉多半岛漂来的海豹,如孩童般啼哭、呜咽。

    白天舅舅会来帮忙修补渔具,从我记事起,他就是父亲的伙伴。他长我母亲一岁,又高又黑,是十二个孩子的父亲。

    到了三月份,我们已经大大落后了。虽然我晚上开始紧赶慢赶,但我知道五月一号捕鱼季就要开始,只有八周时间还是不够的。我知道母亲着急,舅舅也心事重重,我也知道到了五月一号,要是渔具没有准备好,或者没有两个人在船上待命,我们所有人都完了。我明白,《大卫·科波菲尔》、《暴风雨》和所有这些我开始深深珍惜的朋友们,都将永远退出我的生活。所以,我向它们道了别。

    那是我第一次整天都待在家里,晚上,母亲上楼了,他喊我进他的房间。我在他床边的椅子上坐下。“你明天回去。”他就简单说了一句。

    我不答应,说我已经做了决定,说我并没有什么不开心的。

    “决定不是这么做的,”他说,“你没有什么不开心的,我有。你还是回去的好。”我当时几乎生气了,就跟所有少年一样,我告诉他别管我的事,别命令我该如何做。

    他躺在床上,盯着我看了许久。十六年之前,就在那张床上,他有了我,有了我这个独子。当时他五十六岁了,天晓得生我时,头发已然雪白的他有着怎样的心绪。床响了一声,他把腿甩过来,坐在床沿,正对着我,他眼睛蓝得透澈,正对着我黑色的眼睛。他两只手放到我的膝盖上,柔声说:“我不是要命令你什么,我只是请求。”

    第二天一早我要回学校。出门的时候,母亲站在门廊里,说:“我是一辈子也不会想到,我的儿子居然会为那些无用的破书,抛弃生他养他的父母。”

    接下来几个礼拜,他奇迹般地起身了。工具都已经准备妥当,“珍妮·琳”四月中旬重新刷过。五月前的两个礼拜,冰开了,孤单的海鸥呼啸归来,海中隐现的银鲱又不得安宁了。

    五月第一天,和往常一样,渔船驰向大海,舱里满载的渔网一直垒到船缘。渔网如活物一般跃入春水中,洁白晶莹或碧绿透澈的冰山依然浮动左右,渔船腾挪其间,寻往去年前年五月的旧去处。而我们这些人,坐在山上的高中里,讨论丁尼生笔下水的意象,眼睛却望着它们在底下来来回回,直到下午,码头上的渔网都消失去了海床上。“珍妮·琳”也在它们中间,一整天,舅舅就如同“塔斯蒂哥”转世,双腿叉开于舵柄一侧,操纵渔船在浮冰间行进,驾轻就熟。父亲站在船艄也是一样姿势,手里的绳子要用来将工具绑在甲板上。晚上,母亲问:“唉,今天船上怎么样?”

    春日荏苒,到夏天了。六月第三周,学校开始放假,而七月一日,捕虾季就结束了。两样我如此钟情的生活,我只希望它们的无法兼顾,不要来得如此生硬、俨然。

    捕虾季结束的时候,舅舅说某深海拖网渔船上有个空缺,他准备去,我们明白,他再也不会回到“珍妮·琳”了。明年捕虾季开始之前,他还会买条自己的船。舅舅又有一个婴孩将出生,明年春天,他就要负担十五个人的生计,他不能把宝押在父亲身上,因为另一头,是他爱的家庭。

    到了拖网捕鱼的季节,我跟着父亲一起干活,他没有反对,母亲也高兴。整个夏天,我们下午给一桶桶的拖网上饵,日落时下网,等到第二日天未亮时再回去。早上四点钟的时候,他们会路过我们的屋子,等我们一起走去码头。我们出发的时候,太阳一般还未从海里升出;我总觉得它是在水里过夜的。要是我还没起,他们会往我窗上扔石子,我便立马觉得非常窘迫,匆忙下楼。到了楼下,就看到父亲穿好了衣服躺在床上,看书,听收音机,抽烟。见我来了,他随即转身下床,套上鞋子,眨眼间就准备停当了。然后我们带上母亲前一天晚上做的午餐,朝海走去。他自己从没喊过我起床。

    从很多方面来讲,那个夏天都很如意。基本没起什么暴风,我们每天出海,渔具丢得极少,捕得的鱼却不能再多。而且我晒得很黑,皮肤和我舅舅叔叔们一样几乎成了褐色。

    父亲没有晒黑——他从来没有被晒黑过——一是因为他皮肤里透出某种红色,二是因为六十年来海水还在刺激他的皮肤。他的晒伤往往是叠加的,旧伤未去新伤又至;嘴唇干裂,微笑就会出血;他的两条手臂,特别是左臂,会突然布满能滋出盐水的疖子,自打我很小的时候起,就见他在各种没多大效用的药水里浸洗手臂;人家只在早春带着那条防擦伤的铜手链,他整季都戴着;他每周只剃一次胡子,总极为疼痛。

    就在那个夏天,很多我看了一辈子的东西,却如同是第一次见到。我想,父亲不管是体质还是心性,大概从来就不应该做渔民。至少,父亲不像叔舅们,他从未以此为乐。记得一天夜里在他房间里聊《大卫·科波菲尔》,他说他一直以来的愿望是去大学念书,当时我便不在意,如同某家的孩子得知他父亲的理想是去演杂技走钢丝。我们的话题接着就转到佩葛蒂一家,说他们是如何如何地热爱大海。

    我那时就觉得,我们这些人和我们的生活,总有好些地方不对劲。比如父亲也是独子,为什么到四十岁还不婚娶,而后,为什么最终还是结了婚?我甚至想过父亲是不得已才娶了母亲。我查了《圣经》扉页上记录的出生日期,我最大的姐姐平淡无奇地生在他们婚后第十一个月。于是我又觉得自己龌龊,为自己的疑心和所思所为不耻。

    就在那时,我对父亲生出无限的爱。花一辈子去做自己厌烦的事,比永远自私地追逐梦想、随心所欲,要勇敢得多。我知道我不能离开他,因为一旦我也走了,母亲会认定他是个失败的丈夫和父亲,没留下一个子女,他将会独自承受母亲掷进他灵魂的一把把铁尖鱼叉。而且我感到,过去我一直渺小地藏身于自己心中的某个隐蔽的角落,发现即使只是完成高中学业,对我来说,也成了一个天真、浅薄、自私的梦幻。

    于是,有一天晚上,我很坚定有力地告诉他,只要他还在,我就不会离开,我们会一起在海上捕鱼。他也没有反对,只是在缭绕着床的烟雾后笑了笑,说:“希望你会记住自己说过的话。”

    现在房间里的书已经多到像狄更斯小说中的场景了,但他不允许母亲动它们,而他自己则勤读不辍,有时一晚上能看掉两三本。同时收到的书也越来越有规律,精装书越发多起来,都是姐姐们寄来的。她们还在家的日子已如隔世,而她们如今的生活也显得如此遥远和优渥。还会一同寄来的是孙辈的相片,这些红头发的小家伙们手里要么握着根棒球棍,要么怀里搂着个洋娃娃。他把这些相片都放在书桌上,母亲以为没有旁人时,也会朝着它们端详。这些红头发拿着棒球棍和洋娃娃的孙子孙女们,将永不识大海,更谈不上对其爱恨。

    八月酷热,进了九月就渐渐有了凉意,我们只顾打鱼。海水似乎也变清了,几乎能望得到海底;清晨,白色的水气升腾如同鬼魅。有一天母亲对我说:“你给你爸‘增寿’了。”

    十月份就难了,晚间出海已经太过险恶,我们都是早上铺排渔具,一有飓风的踪影就立马打道回府。十一月份我们丢了两桶拖网,清澈的蓝也灰暗得阴沉愠怒起来。坦谷波卷来又凶又高,我们行在波谷时海水就会从甲板和船头冲洗而过。厚重的针织衫外面再套橡胶雨衣,让我们的行动极为不便;手上的毛线手套很厚,浸水之后冻成冰块,挂在我们的手腕上好比庞然巨兽的臂爪;我们都只能就着排气管呼出的热量化冰。几乎每天都是在中午之前,我们就出发往回赶了。凛冽的北风难以抵受,眉毛上早结了霜,眼睑都要冻得快合拢了,我们拼命探身往前看,却只见到一团混沌。指南针和与海面都是我们的向导,因为浪潮铺天盖地而来绝无法对峙,我们只得借助海浪推动,或趁前浪刚去、后浪未至时前行。

    朝家的这一次次奔袭,掌舵的人已经换成了我,站在舅舅的位置,模仿舅舅的姿势,我也会转身朝我父亲大吼,虽然声音几乎都被震耳的引擎声和海浪声所淹没。湿透的父亲站在船尾,冰块凝结在他浓密的眉毛上,身上滴洒的分不清是雪、是盐,还是浪花。但是,十一月二十一日,看似本季最后一次出航,我转身,没有见到父亲。就在那一刻,我知道他大概永远不会出现在那里了。

    十一月二十一日的大西洋是灰色的,海浪高矗,海水刺骨冰凉,海面上没有任何标识,你根本不能判断你五分钟之前在哪里,而且飓风夹着雪花,你也什么都看不到。另外,你绝不会相信让一艘顺风前行的船停下得要多久,更别提要它转回来得多愚蠢多小心翼翼地绕一个大圈子;将船转成逆风,木板都会因为不胜负荷而吱嘎作响。你心里清楚,这一切都是徒劳,你的喊声甚至到不了船艄。而且,即使你记得出事的地方在哪里,等你到那儿的时候,那么一点分量的东西,也早被海流送到一英里之外了。你也知道——何等讽刺——就跟那些构成你过往的叔叔舅舅和其他人一样,说到游泳他们是连一招半式都不会的。

    布雷顿角沿岸,龙虾依旧在海底旺盛繁衍。每年五月到七月,它们被装进冷藏箱中,伴随巨型装货卡车的轰鸣,经过新格拉斯哥、阿默斯特、圣约翰、班戈、波特兰不分昼夜地送往波士顿。它们的归宿是活蹦乱跳时被扔进一锅锅滚烫的热水。

    过去十年,虽然龙虾价格上涨且竞争愈发激烈,“珍妮·琳”的旧游之地依然无人问津。虽说风暴中没有标识,但风平浪静时,某种意义的标识总是在的。捕虾的海域是在没有风浪时分配的,那已经古老得在我们所有人的记忆之外了。我父亲捕鱼的地方也曾属于他的父亲,而在他们之前,之前的之前,又有一代一代的其他人。这块海域可以预见的回报必然吸引外人,有大船两次从五十英里之外开来,在海底铺开渔网。但两次回来之后他们都发现浮标被割断,渔具也消失或只剩下残骸。每次渔业官员和加拿大皇家骑警都会赶来问很多冗长又掺杂不清的问题,可他们得到的回应永远只是沉默地倚在棚屋门口的男人和同样沉默抱着孩子站在窗后的女人。每次离开时他们都会说“海域的划分是没有法律依据的”,“海洋不归任何人所有”,“那些水域并不在等任何人”。

    但那些男人和女人,其中包括我阴沉的母亲,从不在意他们说了什么。他们只知道,这些海域是神圣的,而且它们的确在等。它们在等我。

    母亲靠微薄的保险赔偿独自生活,又因自尊,拒绝任何其他的帮助,每念及此我便不知如何自处。孤窗之外,不管是冬天的冰雪,平和压抑的暑热,或是到了秋天,风起而浪涌,母亲只是一个人望着。天还未亮,她就醒了,听屋外通向码头的砾石路上,胶鞋声经过。她知道脚步不会停的,因为她家没有人要加入队伍。所有的琳家人,只有她没有儿子或女婿会出门走向渔船,那条会带他们入海的船。无法面对的,是想到母亲望着大海时的深情,而记起你,却满心苦涩:因为对她来说,前者代表忠诚,而你,代表着背叛。

    但无法面对的,还有十一月二十八日,往北十英里,父亲被找到了。他曾多少次被海浪抛起,砸向布满乱石的悬崖,最终夹在两块巨石之间。他的双手双脚都已经被撕碎,他的鞋早被海水吸走。当我们想把他从石头间拖出来时,他的肩膀也在我们手中变得不成形状。海鱼咬掉了他的睾丸,海鸥啄走了他的眼珠,他曾经的面孔如今只见一团肿起的紫色皮肉,只有他白绿相间的胡须不问生死,继续生长,如同坟上的野草。父亲就躺在那里,腕上还挂着铜链,头发里长起海藻,他的身体其实没有剩下多少。

            ——《海风中失落的血色馈赠》            阿利斯泰尔·麦克劳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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