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二年,那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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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雾气渐渐的散去,草尖上还有钻石般的露珠摇摇欲坠。罐车装着四吨的黄颡鱼渐行渐远,德健转过身来,捕捞队正在忙碌的收拾残局,来来回回将泥土搅成溶浆,溅到衣服上如满天星一般点缀,但随着越溅越多,衣服终于失去了本来的颜色。

      德健是个渔民。

        年迈的母亲一大早就在准备饭菜,捕捞队酒足饭饱后接过捕捞费扬长而去,湖里又恢复了平静。德健洗了个澡,换下满是泥泞的脏衣鞋袜,又找出所有专供养鱼中在水里泥里穿的工作服,收成一堆,捡了些引柴,默默地点燃。衣服越烧越猛,透过浓烈的火光,德健看到了二十年前。

ONE

          斑竹垱,又名东港,位于公安县之南,相传上古帝舜南巡而卒,娥皇女英思之流泪,泪落竹上,点点斑驳而得名。东港高中就着落于此。汇集了县内各个镇区的部分初中毕业生。所以对于踏入校门的新生而言,均是陌生的环境,陌生的面孔。德健首次看到条件好的男生穿一身周正的西服,女生缤纷的衣裙搭配的恰到好处,还有粮管所新建的住宅区,细细数下,共七层,不禁惊讶房子居然可建如此之高。

          新生们忙着寻找同一个初中来的学生,以便于在陌生的环境中,能有几个相识的熟人。一张张稚气的脸上努力表现出不相衬的成熟,给自己一个能说别人是小屁孩的资本。人就是这样,年少时总努力让自己像大人一点,真正成了大人时,却又希望自己能回到小时候,但是时光怎么会逆转呢?

        德健被分到四班,没几天就都慢慢熟识。甚至约了彭光清及另外二个同学,每人从紧巴巴的生活费里挤出二元在外合租了一个房子,这样避免了校内二百个住宿生,共挤五个水笼头的日子。房租每月八元,在那个冰棍五分钱一支的年代,八元钱已是一笔不小的数额,所以四人均摊,环境共享。每天下晚自习后就回到租房,想像宿舍中那纷纷扰扰的拥挤,而四人可在这小天地里玩玩扑克聊聊天,窃喜中未免夹着一丝自豪感。

        该学习的年纪,其实没几个真正爱学习的,正如该上班的年纪,没几个喜欢上班一样。德健很快就习惯了逃课,他可以在上课正酣时,如狸猫般悄无声息的从后门溜出教室,离开学校去玩耍。也学会了抽烟,就如后来的非主流一样,总是那么一撮人,读书时就格格不入,吸烟打牌,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这些行为是为了证明什么,应该是隐约中能有一种指点江山的气势,增加一些自豪感吧。这些行为很快就被班主任所知晓,没有老师会喜欢这样的学生,特别是班主任,因为会影响他所带班级的声誉。

          学校存在的意义,其实就是一所合法的集中营,收容那些不足以去工作的未成年人,以免他们无所是事,在外面惹事生非,破坏社会的和谐氛围。但现实的教育中,老师总是对好学顺从的孩子青眼有加,对调皮恶劣的学生则白眼相待,必欲去之而后快---将他们逐出校门,而忘记自己肩上责任之所在。于是当德健一次逃课回来,惊讶的发现,自己的课桌椅都被搬走,教室虽大,却没了自己的立身之地。

          回家是不敢的,找老师商谈无果。幸好有个租房,不至于整日流浪。无所是事的空虚给了他巨大的压力,同租的四人也厌倦学习。我们出去看看世界吧?德健提议到。好,彭光清毫不犹豫的表示赞同。年少轻狂的年龄总是毫无畏惧,四人一拍既合的决定就这样诞生:离开这个沉闷的小镇,去找属于自己的天空。

        筹备工作紧锣密鼓的展开,其实也就一个钱而已,搭车吃饭住宿,这些没钱支撑是不可能的,去哪凑这一笔钱呢?在那个经济如此匮乏的年代,除去保全生命所必须的生活费外,再希望多一点都是一个奢侈的梦想。德健想到了镇上的新华书店,一天书卖下来,肯定有不少钱:窃取。想到马上能有一笔巨款成为打拼的资本,四人兴高采烈,仿佛已看到眼前一片光明。

          天淅淅沥沥下着雨,半夜时分,四人从租住的二楼,带上二个包以备装钱,沿花窗攀缘而下。镇上早已没了行人,也没有路灯,在有些未睡居民房间透出的灯光中,很快就到了离住处一里开外的新华书店。门上是一把硕大的牡丹锁,毫无经验的四个人也没带任何工具,如何潜入成了最大的障碍。德健围着书店走了下,寻找进入的突破口。那时的房子全是砖混结构,也没有铝合金防盗网一说。德健停在窗户下,圆圆的木制窗棂嵌合在框架中,他双手分开握住二根窗棂试了试,觉得能够掰断,但断裂的那声巨响可能会惊动人,他犹豫着没敢行动。

        雨越下越大,世界一片漆黑。一道灿烂的闪电划破夜空,闪电过后必会一声雷鸣,他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双臂一振,轰鸣的雷声掩盖了断裂的刺响,缺口终于打开,四人一阵狂喜,鱼贯而入。德健掏出打火机,在微弱的火光中直扑营业柜台。

      结果让他们很沮丧:营业额应该是每日一收,抽屈里就几张残碎了面值一角纸币。其余三人正手忙脚乱往原准备装钱的包里装杂志小说,德健找到了一本厚重的辞海藏入怀中,原路返回住处。

    没弄到钱, 想看世界多么大是不可能了, 二大包的书籍成了德健打发时间的寄托,但很快就看完。室友们在正常的上课,百无聊赖的他在学校发现了一间空教室满是闲置的课桌,于是搬了一张回班上,重回了课堂。这些事,科任老师是不管的,班主任后来发现后居然没有追究,也许是觉得已经给了他一个好的教训。

          枯燥的日子没过几天就厌了,他和班主任就如猎人和狐狸般斗智斗勇,一个寻找收拾他的机会,一个巧妙的将这机会掩盖起来不让发现,就连抽烟,都会躲在厕所。但不谙世事的少年如何瞒得过阅人无数的老师,一次他去厕所抽烟,约上彭光清一起,当二人出来时发现,班主任岳临渊峙般立在厕所门口。他本能的闪到光清后面,但也明白这不过仅仅是拖延下时间而已。

        班主任阴沉着脸,拉过彭光清的手,捕捉手指上的烟味,在鼻子下嗅了嗅,脸上露出古怪的表情。“手纸质量太差,不小心擦破了”。彭光清嗫嚅着说。班主任一脸黑线,脸色更加阴沉拂袖而去,德健躲过一劫。从此更加小心翼翼,极尽狡黠与之周旋。

          一晃就到了期中考试。德健偏科厉害,成绩中等,谈不上良枝,却也并非朽木。平静的晚自习中,听到隔壁一三班级闹哄哄的人潮声,他看到一幕校园霸力的上演,二个他认识的人正欺负一个学生,在那个蠢蠢欲动的年龄,会发生很多匪夷所思的事。他上去问了下缘由,仅仅是这二人看他不顺眼,就如曾经风行的古惑仔一样,于是不依不饶的给人一阵殴打。他玩世不恭,却良知犹在。随口说了句化解的方式:买二包烟算了,然后扯开那二人,结束了这场恃强凌弱的卑鄙行为。

        校园就是个小社会,这种事其实见怪不怪,一夜过后他都忘记了这事的存在,第二天他看到那二人被叫到教务处,幸灾乐祸的想到,他们处分是免不了了。但接着发生的事让人始料不及:他也被叫到一起。原来被打的这个学生由于心中那种回天无力的绝望,深夜在操场上烧了上课的书籍,被教导主任发现,了解了缘由。劝慰不听,第二天便辍学了。这人品学兼优,任班长一职,是老师眼中的好苗子。这个镇办高中,应届高考历来就是光头,非复读不可能考上大学,学校一直在努力零的突破,那一届确实出了个十年不遇的人才付大元,应届高考就脱颖而出,考上华中农业大学,毕业后分配回镇上农机站,为父老乡亲们修理堵塞的喷雾器,焊接常年锄草而磨损太多的锄头。知识改变命运,这个十年才一遇的天才,通过自己的努力,成功的完成了从本该接过锄头锄草的农民,华丽转身为接过锄头维修的工人。

          一个好苗子被打到辍学一事引起了校方高层的震怒,那二人被定为打架斗殴,德健因为提出的和解方式,定义为敲诈勒索。校方分为二种观点,一种坚持报案送派出所,一种觉得事虽不可饶恕,但毕竟是学生,人生才起步就留个污点不太好。最后结果落定:第一上门道歉,争取别人谅解,请回这个学生。第二通知家长,罚款一百,全校游行,以儆欲尤。那时每月的生活费也就三十元。德健平白无故趟了一池污水,即使是共摊的罚款,也依然无力承担。当他们被退役军人的校警押着在国旗下示众完毕后,然后逐个教室游行,深深的屈辱感让他怒火填膺。血气方刚的年纪,习惯用武力解决问题,当游行结束被关在校广播室面壁时,三人没有反思自己的错误,而是商议如何与校警一搏。密谋良久不得不悲哀的承认,即使合三人之力,根本不是退役军人的对手,只能任凭处置。

      事情总会过去,生活依然继续。

      方声总是在篮球场上奔跑,单薄的个子给人一种弱不禁风的感觉,德健每次看到他,都会联想到竹竿--瘦高瘦高。

      争强好胜的年龄催生出许多吊儿郎当的学生,一二班的关清就是其中一位。这次游行的风波让他左看右看德健都不顺眼,德健对他在校的招摇过市也反感之极,只是相互顾忌,虽说相看两厌,却互不主动挑衅,一学期很快结束,在严酷的风雪中迎来了轻松的寒假。

TW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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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二十世纪结束后的二年里,沿长江水域的人们惊讶的发现,一个新的物种已悄无声息的泛滥成灾--小龙虾。它们侵饰田里的秧苗,洞穴能深达一米,毁坏蓄水的田埂。这东西似乎没有天敌,疯狂的繁衍。人们没事时随便钓一下都是大桶大桶的收获,根本吃不完,大都扔给猪吃鸡啄。但德健隐约感觉到,如果有个池塘,专门养殖这种野蛮的品种,可能会带给人一笔在农村看来很不菲的收入。当时村集体的管理并不完全规范,他很快就用竹杆插出了一块面积二万平方的土地,告诉村组,竹竿所及之处我要了,所占农户的土地由集体负责去协调,就着手找机械开始施工。一意孤行的他遭到了所有亲朋的反对,先行者注定孤独。孤军奋战的结果就是资金链的无以为继,二年后没有了任何可供运作的资金,他带着遗憾不名一文的南下打工,这块湖地就静静地在这里孕育纯天然的自然环境。这一晃,就是十二年。在南方终于有了自己稳定的生活,偶尔回到老家,就看着这块湖各种水生植物与鱼类和谐的生长,远离居民如世外桃源一般,随时还能捕点原汁原味的野生鱼类调剂下生活。

      社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互联网的普及以意想不到的速度倏然而至,阿里巴巴在方便芸芸众生的同时为自己积累了巨大的财富,创始人马云成为无数人的偶像。昔日的老同学失联二十年后,在网络的力量下得以重新联系上,大家也不用因为想吃个一角钱的雪糕而不得不重新分配下生活费--谈不上大富,但温饱是解决了,于是组织了一场大型聚会共忆往昔。方声与德健坐到了一起。岁月的流逝沉熟了时光,他已不再是篮球场上那个青涩的少年。热情好客,口若悬河,较马云有过之而不及。事业心特别强,研究了大量的成功人士,思考了变迁中的每一个行业,坚定的认为下一个风口就在于农业,农业离不开土地,他在留意找块地时也就不停的思索农业的运作方式,当知晓德健有一块闲置的土地时敏锐的意识到----机会来了。

            经过不停流浪的同学们已趋于稳定,分布在了每个不同的行业中。焊接锄头的付大元几经周折,已是县重点高中的门面讲师,那些读书时就要好的同学更为珍惜重逢,二十年的分离过于漫长。热情的方声本着达则兼善天下,想到能不能大家共同做一份事业,这样既能随时联系,呼朋引伴,身后又有事业的支持,无后顾之忧,这份事业自然就是分析出来的下一个风口----农业。

      农业是个大的概念,水产蓄牧种植均能归入。方声要好的同学里,正好有蓄牧局的局长,水产养殖的场长,至于种植就好办了,中国什么都缺,唯独不缺农民。思路就这样越来越清晰,顺风顺水,资源的整合就如想睡觉时马上就看到了一个枕头一样。德健半信半疑:中国几千年的农业没看到有谁出类拔萃,这真的是一个风口吗?他的朋友刘军婉拒了加入,说了九个字:关于农业,我太了解了。父母知道了个大概也忧心忡忡,老人尽毕生之力终于让子女上了大学脱离了农村,其间又回了农村搞虾,好在以失败告终,又出去刚站稳了脚。这次居然又想和泥巴打交道。母亲更是坚决反对,说如果他们要做,你把这块地当出租的形式,收点租金,随他们去运作,你不能参与。德健也就笑笑,姑妄言之姑妄听之吧。聚会结束后大家又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岗位,分散在祖国各处,德健回到了东莞,继续自己的一个小工厂。方声也回到了自己的城市,更为详细的筹划实施的方案与细节,决定的事就一往直前,因为机会稍纵即逝。

FOUR

      寒假很快就结束了,校园又恢复到往日的热闹。已不算新生的德健完全熟悉了环境,更如老油条般桀骜不驯,以至于成了办公室老师们声讨的对象。但他聪明的不犯什么大错,至多就欺负下男生,评点下女生,老师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课间休息时都在走廊上玩,德健看着一个女生对彭光清说道:这丫头好黑啊。 女生扭过头愆道:我黑,但黑的有颜色。气冲冲的蹬蹬下楼,二人大笑不已。

        春节过去并无多久,但从穿的新衣上依然能感受到新年的气息,家境好点的还会给自己一个修饰,德健就发现在马尾盛行的年代里,有个女生却是一头直发。个子很娇小,圆脸,一袭红衣配黑发,煞是养眼。上课铃声让走廊空空如也,但坐在教室里的他,眼中依然浮现那一头直发,如一缎乌黑的苏绸,柔顺披在肩上。

        彭光清很快就意识到了他的变化,很快也就知道了引起这种变化的原因,狡黠的说道:那叫赵圆,是他初中同学,高中每次放假,他们往返共一段好长的路程,你喜欢,我来撮合。

        轻轻一念起,沉沉已为劫。一入情障深似海,自是人生再无坦途。德健不在热衷街头霸王的争斗,全部心思放在了如何接近赵圆的思考中。她的一频一笑一嗔一喜,都尽收眼底。彭光清凭借有利的条件,摸清了她的一切喜好,由此而制订出的方案让德健信心满满。年少的他不会明白,有些事,并不是努力就可以达到的。无论如何接近,在赵圆的眼里,他就是一个同级不同班的同学,仅仅止于认识而已。

            没经过挫折的人,不会懂得回头,不谙世事的少年,自然不会明白取舍。德健就这样在苦情的道路上毫无意义的努力却无怨无悔。郑智化的《水手》正流行于每一个角落,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呢?一个流浪乐队在镇剧院上演晚会,《水手》作为压轴节目也在其中。为了丰富学生的文娱生活,学校组织了一场观看。所有学生为之雀跃,一大早就激动的等待晚上的到来。

      因为是包场,也就没座次之分。管理的混乱也无法让队列井然有序,德健占了个上好的位置,和几个要好的同学一起,准备体验那激动人心的时刻。有限的座位根本没法容纳那么多的学生,所有的空处都站满了人。彭光清溜了一转,回来悄悄地对他说:赵圆没搞到座位,在后面站着呢。德健心里咯登一下,一场晚会二小时,站后面又个子矮,怎么看得到?

      “你看到了?怎么不要她来我们这坐?反正是条椅,咱们这里挤下就能挪点空出来。”

        “她不来,因为知道我们在一起”

        德健默然稍许,你看哪个位置好,要人家让出来给她去坐吧。社会永远是弱肉强食,骄横惯了的他自以为天下第一,甚至都没有想下人家凭什么让位就这样嘱咐道。

          彭光清转了一圈带回二个信息:第一是他看了个位置要人家让出来,但人家不干;第二是赵圆可能意识到了什么,不想领这个情,已经离开了剧场回学校。德健心中十分不爽,再要人把位置让出来已无意义。“这人是谁,要他让个位置还不干呢?”“一二班的周飞。” 

          在那个闭塞的小镇上,一场蹩脚的晚会,丝毫不逊如今张学友的一场专题,快乐的时光总是很短暂,在擦干泪,不要问,为什么的旋律中散场结束。

        第二天当早自习的下课铃声响起,德健就到了一二班的门口:“班上谁是周飞?出来一下。”

          周飞就这样站在了他面前,很结实,满脸的粉刺彰显出青春的活力。

        “昨天要你让个座你还不让?”

        “什么让座?”周飞一脸懵逼,晚会的热烈掩盖了其他非重要的事情,但他不会明白,有些事情,对甲是云淡风轻,对乙也许就是雷闪电鸣。

        校廊里围了不少人,在那个青春爆发的年纪,一点点异常都会瞬间引来一片人潮。  “你还装?”德健直接一耳光后骂道。

          这一耳光立即引起人群的骚动,怕事者想看却又担心惹上自己,好事者大都和德健混一个圈子,趁火打劫的帮他放个冷枪。短暂的课间时间很快结束,在上课的铃声中学生如飞鸟投林般各回各位,走廊瞬间空空如也,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倔犟的周飞为毫无来由的摊上这场事而愤慨不已,不依不饶的一有机会就去找德健雪耻,每次又在混乱中被打了回来,那一天就在这样反反复复的纠缠中度过,直到晚上演变成了群殴而结束。

          赵园永远不会想到,她是这场事件发生的原因。德健在这场并肩作战中,加深了男生中的那种兄弟感情,意识到了兄弟情谊远比去追一个女生重要,他慢慢的从这段不是初恋的初恋中走了出来,继续在那种呼朋引伴的桀骜不驯中进入了高中二年级。

FIVE

          (      此处省略前半部五千字          )

          方声圆满的完成了资源组合。农业的三个主要方面齐头而行:蓄牧方面养殖肉牛,县蓄牧局长提供所需的技术与支持;水产黄古套养甲鱼,中央直属的渔场长提供技术与支持;种植品种为云南原始黄豆,非转基因,绿色食品。德健为直接执行者,扎根一线。在这个效率争先的年代,基地建设如火如荼的迅速展开: 建设牛舍,开挖鱼池,寻找农户种植黄豆。开荒打草,披荆斩棘,踏晨露以施工,戴残月而归宿。其间苦难,不一而书。

          雏形很快完成。生活间竣工后就可正式投入使用,望着在建的宿舍,德健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当所有的努力已呈现结果时,那些过程中的苦,根本不值一提。

          镇里叫停了在建的宿舍。因为这里只是通过了局长的考察,是一个养殖的好地方,远离居民区与生活水源。优越感造成的人人相轻是社会的普遍现象,就如北京人看不起上海人,上海人看不起武汉人一样。所以省里的一个科员看不起县里的一个局长,县里的一个局长看不起镇里的一个书记,书记看不起下面的村民,反倒是村民档次高点,他们看不起的,是北京。牛舍在建的过程中镇里一直就不同意,但局长的优越感吩咐德健不用理睬他们,继续做,他介绍环保局来办个环保备案就行了,雷厉风行,没二天,环保局派人找德健收了二千块钱,备案算是完成了。

        镇里的态度越来越强硬,在环保的大环境下,这里是禁养区。局长说继续做,方声催施工进度,施工员想尽快完成工程,镇府要求在建的马上停工,已建的予以拆除。直面一线的德健一时无所适从。

          “有发停工通知书你没?”局长问道。

            “这个没发。”

            “那你不用管,继续做,MD老子也是执法人员。”局长爆了一句粗口,“你只保证二点,一不跟他们动手,二尽量不要骂人。”

        德健权衡了一个下午,拔通了施工队电话:“明天来开工继续做吧,老把你们拖着也不是个事”。

        彻夜难眠,艰难权衡的德健凌晨又拔通施工队电话:“还是先停工吧,越做越僵越麻烦。”对方一阵沮丧。

          镇里联合相关部门来到现场,下发了停工通知书。知道情况后的局长怒道:“还发停工通知书?好,你不用管了,我来处理”。

        德健没有等到处理结果,只知道局长这边从此没有了下文。

          方声从外地赶了回来斡旋此事,德健电话给估计能帮上忙的朋友,但同意的朋友帮不上忙,能帮上忙的朋友巧妙地婉拒,一遍遍的梳理后,德健想到了千里之外的周飞。

        SIX

      年少轻狂的时段里并没有什么仇恨,德健与周飞成了不打不相识的弟兄,同时和二班的一些调皮同学如关清等也成了性情相投的朋友。当时还没有985,211。大学没有扩招,所以考学之路异常艰难。学生都想另辟奚径,比如方声主攻体育,还有的专注美术,统称特长生,这样高考的分数就要求不是那么高。周飞与关清报名参加了飞行员考试,经过层层的严格筛选,关清铩羽而归,周飞如愿以偿,经过二十年的努力,已成一方封疆大吏。德健并没抱什么希望的拔通了他电话。一是远在千里,鞭长莫及。二是有了局长等人的前车之鉴,体会到了官场中人的担当与八面玲珑。

          如果不上纲上线的定义白道黑道,周飞就属于白道中的黑道。白道讲利,黑道重义。周飞二话不说,细细梳理他圈子里有没有人在这边能说上话的朋友。就这样他找人,人再找人。镇府缓和一步,同意保留宿舍,只拆除牛场。方声斡旋无果,同意接受此方案。

            2017年4月20日,身体的劳累及心里的压力一直没有透透气,他不想直面今天这个拆房的日子。在外面工作时,他会经常去海边玩玩,回内地后,海是没有了,一大早他就驱车驶往最近的江边。

            “你让他们迟二天,我们人工拆下些还能保存些材料以后能用,机械一拆的话就都废了”一个村民打来电话 。

            “孙兄,你说个话,我找人拦着不许开拆”一个相好的村霸打来电话。

          谢谢你们,不要再电话我,我关机了。德健能清晰的想到现场的状态及拆除的进展。世间并无感同身受一说,不是当事人,就无法体会到那种付出心血的情感。他撑着近乎崩溃的身心到达江边,望着蔚蓝的滔滔江水,一动不动的坐了四个小时。

            已近傍晚,

“还没回来吗”?

“今天不回了”。

“你爸在这盖水泥,还是回来看看吧”?

没用完的水泥储放在牛舍内,拆除后就等于放露天了,如逢阴雨受潮就只能报废,老人心里肯定不好受,德健连忙赶了回去。

        夕阳如血,枯草萋萋,残垣断壁,满目疮痍。萧瑟的天地间一位老人正默默地在废墟中归拢物件,再寻找能用的防雨布盖上。德健在一位风烛残年参透生死的古稀老人脸上,依然看到了心里所受的巨大打击,不禁心中凄苦。

    父子相顾无言,湖里没有人烟,间或一只野鸟在头顶孤独的飞过。太阳已下山,面孔变的模糊。良久,父亲叹了口气:“到处是废砖乱砂,作物也种不好了,浪费了一块好田”。

        “清理不好了么?”

          “怎么好清呢?到处都是,大块的又笨,谁还敢耕这块田,砖渣里种作物,它沾不到泥土,也不会生长啊。”

        父亲慢慢的离开,在雾霭的霞光里越来越小,渐渐成为一个圆点直至不见。但一个声音清晰的传来:“浪费了一块好田”。

          土地并不能给农民带来价值,但德健现在能真切的感受到,农民对于土地的那份情感,那不是以能创造多少价值来衡量的,准确来说,无论什么,都无法衡量出这种情感。

SEV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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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池面波光粼粼,清澈见底,所有筹备已经结束,只待投种运行。场长于纠结中辗转反侧:入股吧,十万的资金是个不小的压力;不入吧,错过这般宏伟的蓝图又怕日后有悔。几经思量,突然灵光一闪:把自己池的鱼投过去,所说也是价值,但毕竟不用拿现钱出来,更何况品种在不停改良,新品种已经走入市场,池里这些,迟早也是淘汰的对象,正好把这清空了自己重新开始。就这样,这个濒临退出市场的品种,以参差不一的大小投入新池中,水产方面正式运行。只是场长没想到,他池里的数量仅五千多斤,远不能满足新池的负荷。于是决定先这样凑合,以后再想法补一点鱼苗,只是浪费点时间而已嘛。

        黄古虽说投的不够,但毕竟不是空池了,方声叮嘱赶紧将甲鱼的防逃设放修建完善,早一天竣工,早一天投产,早一天获取收益。德健潜意识里隐约觉得,就如新房装修完毕不能马上入住一样,新池的环境可能也不适合马上投入甲鱼,有限的水产知识让他无法表达出说服的理由,只好借口拖延,迟迟没有行动。方声从外地赶了回来,对进展很不满意。场长的理论肯定权威,德健想到,立即着手施工,五千斤甲鱼苗如期投放,欠缺的黄古苗也紧随补上,水产全面运行,终于向着设定的方向发展。

            在这个过程中,德健起早贪黑对废置的田地进行收拾,肩挑背扛的运走了一地残砖败瓦,砂石水泥,只是为了节省方声原定让周边农户种植云南黄豆而须付出的三千元土地与管理费用。

        除了蓄牧已无法在此处进行,水产与种植,终于全面踏上正轨。艰苦的付出终于有了使用价值,向着预定的目标真正开始了它的步伐,德健开始了新的征程。

      他小心翼翼地呵护这一切,买来新鲜的淡水鱼,按场长要求,剁成一块一块的用绳穿上再投入池中,第二天提上来,根据鱼块的残留状况来制定后续投料的增与减,如服侍婴儿一般对待这些满注希望的生命----但甲鱼并不领情 ,很快开始了死亡,愈演愈烈,一只只肿胀如馒头般漂浮在水面上,在烈日的酷暑中,散发出刺鼻的臭味,无论如何努力,死亡速度无法遏止,短短半个月内已近全军覆没,即使电视台派来专家也没能见起色。整个鱼池如地狱一般,严重的腐烂造成水质急剧恶化,乌黑腥臭,不敢直视,水面是不停浮上来的一具具甲鱼尸体,德健就穿梭其中整日整日打捞腐臭的甲鱼,一船一船的运到岸上丢弃,刺臭的恶臭让他艰于呼吸,仲夏的烈日让他几欲脱水。当死亡终于结束,德健怔怔地坐在岸边,劳作终于将他镌刻成一个合格的农民:草帽下是一幅黝黑的面孔,已现斑白两鬓流下一行行的汗水,从腮帮悄悄地滑落到地上。他在口袋摸索了下,拿出一支发皱的香烟,点燃后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今年败局已定,只有尽可能的创造收益才能去弥补亏损,公司只是一件件的事安排他去完成,并没有提供对应的资金协助,他已明显感觉到垫资给家庭带来的压力:没有经济来源,小孩读书,家人生活这些都需要钱来支撑。手握股东资金的方声也意识到了这点,提出再相聚把资金拢一下,德健知道不是一个人在奋斗:所有的付出,都是为了更好的明天;所有的坚持,都缘于身后那众多的支持。待方声把垫资返还后,起码暂时没有了家庭的后顾之忧。

          帐目核算完毕,但方声并没有报销:  这些充在股份里面吧,你看我也投了不少,你干脆还投点,凑个整数,这样按你占多少钱的股。德健愕然,这个言必信行必果的男人,压根没想到公司成立之初拟定的方案可以说改就改。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就是个冲锋陷阵的战土,当他不顾一切的冲锋很久后一回头,发现后方空空如也: 既没有装备给予提供,也没有人员给予支持,更可怕的是退路被他仿韩信背水一战已切断,现在前行是帩壁,返回是深渊,一时进退维谷,骑虎难下。战争的第一要素是保全自己,再消灭敌人,他马上停滞下来,前面胜利的果实有多大,这个已无关紧要,当务之急,是如何保全自己,方能留得青山在。

      eight

        压力主要来自于饲料与药品,德健很快调整了战略:投饵量以保命为主,而不是为了生长;病害不再预防,以治疗为主,实在拖不过去再去买药。其余一切公司安排的事务,只出力的就干,要出钱的就拖。如果坚持到第一批上市,多少能拔点款以满足第二批成长所需要的费用吧,他想。只是看到那几十万张嗷嗷待哺的嘴巴有些惭愧: “陪我度过这一阵难关,以后就好了”他安慰鱼儿的同时也安慰自己道。

        这一年的鱼价如自由落体般跌的让人瞪目结舌,都没有一个缓冲,直接就到了谷底。大家都在观望,期盼价格的反弹。德健迫切的希望卖鱼,但得不到任何通知,不出鱼就得投食,不投食就得掉膘,已经成年的鱼吃食后并不再怎么生长,并且利用它们身强力壮的优势肆无忌惮的掠食,那些后补充进去急需生长的鱼苗反而只能吃它们余下的残羹冷炙,德健无计可施,只能听之任之。好容易熬到鱼儿冬眠,他长舒了一口气,鱼儿不再活动,他压力陡减。

        天气一直不见好转,阴雨整整持续了三十五天,正好是谷物豆类收获的季节。农民抓住任何一个没雨的空档将稻谷收割后摊在路上堤上等一切能摊晒的地方,下雨就赶紧用胶纸盖上,雨住又连忙扯开让它们通风,但没有阳光的照射,怎么都不能干燥,慢慢地就看着谷子生霉,发芽。泄气的农民终于下雨时盖都懒得盖了,就让它们在雨水中冲刷。没收割完的黄豆在田里就开始霉变,季节不等人,人们只好忍痛将黄豆耕耘在泥土中,好腾出土地来种下一季作物。德健就如蜘蛛侠一般,趴在田里一根根选择收割还能用的黄豆: 千里之外的种子,总不能一年种的全军覆没,好歹也要收获点,以图来年再播。坎坷总会存在,但希望不可磨灭。

      祥和的春节就这样过去,年初的热闹恍如昨日。但行情依然是严冬:供大于求的市场让买方更加挑剔,池里这批可以上市的淘汰品种,已经没有了舞台。不同的规格,相异的品种让池里一团乱麻,险象环生。弃之则前功尽弃,前行则荆棘满途。随着高温的到来,各种水体病菌也异常活跃,他只能小心翼翼,整日提心吊胆,唯恐一着不慎,全池毁于一旦。

          营养不良的鱼类虚弱到不足以抵抗疾病的侵袭,资金链的断裂又造成了病菌预防的脱节,出血病的暴发终于不宣而至,大面积的死亡在高温的腐烂中浮出水面,散发出刺鼻的臭味,德健整日就忙碌在不停的打捞与拌药治病中,四周岸上,尸骨累累。他已耗的麻木,感觉水塘就是一个巨大的黑洞,里面究竟是什么,谁也看不到,只知道它在不停的吞噬一切。

              药物的效果慢慢开始发挥,死亡的数量在逐渐的减少,终至完全痊愈。德健坐在地上,细细审视眼前的一切,只有投入,没有人收购,究竟何时才是头呢?更何况他没办法知道,明天与意外,谁会先到来。每天的饵料费用压得他捉襟见肘,光阴的虚度又让他寝食难安。德健终于想到了一个卑劣的方法,其实谁都想磊落的生活,但现实逼的人有时不得不改变: 德健找到了鱼,隐瞒了塘内的真实情况,只是说混有少量遗漏的淘汰品种,但那一点,并不影响大局,鱼行同意收购,他开始了出鱼的筹备,在捕捞队的努力下,鱼集拢于网中,罐车也如期而至。

            当第一篓鱼浮出水面,鱼贩顿时脸色煞白:淘汰品种所占比例哪里只一点点,基本接近一半了!

            “这个我们不能要,调出去,要亏死的,我们宁愿放空车回去,这鱼你还是放塘里喂着”。鱼贩一脸的不满与恼怒。

            “我花了这么大心血,请了这么多的人,鱼都捕上来了,你让我又放回去?这样折腾造成的死亡算谁的?”德健冷冷地说道。

              双方僵持不下,“鱼肯定要拉走,只是说你风险较大,你重新出个价,老这样拖着也不是事”。

              鱼贩斟酌再三,给了个极低的价格,德健想起了小时候卖粮棉的场景,没想到时隔二十多年居然能够重演,如《多收了三五斗》中所言,能卖出去就不错了,哪还能在意价格的高低呢?

        nine

          火光渐渐的熄灭,二年来陪他水里来泥里去的衣物已成灰烬,透过飘忽的火焰,他看到对面郁郁葱葱的云南黄豆,又想起了刘军的二句精典:“关于农业,我太了解了”;“不在同一纬度,是不能种同一种植物的”。本地的黄豆早已收割上市,下一季的作物都已发出了翠绿的嫩芽。而这个,随着气温的逐渐下降,还能不能成熟都不一定了。不过这个不重要了: 无论成熟与否,这块地,已错过种下一季的最佳时节,反正要空着的,就让它慢慢地成熟吧。

            南归的候鸟在天空中泰然的掠过,一行行有条不紊,德健站起身来:连鸟都有自己清晰的目标,人怎么能没有一个方向呢?当坚持之苦大过放弃之痛,就是该放手的时候了。不论你在什么时候开始,重要的是开始之后就不要停止。不论你在什么时候结束,重要的是结束之后就不要悔恨。即使没人鼓掌,也要优雅的谢幕,感谢自己的认真付出而得到的回报:那些经过的事走过的路,远不是财富所能衡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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