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月夜
我认得那把匕首。一路上他始终紧紧捏在袖里,好几次都要刺向杨毕奇,却始终没有机会。而今他把它留给杨毕奇,把最后一点生的希望也抛下。
仿佛已是半生。从前的繁华或者流离煎熬,终于结束,前尘旧事,只如一场幻梦。醒来的我们,得以不带负累地度完平淡余生。
1 凉夏
初夏的凉夜,我偏爱穿月白色的衫子,绣满星星点点细碎纹路,也有细小精巧的花朵,如流萤或飞火,月色里翩跹,有一点子玫瑰或薄荷精油的凝练的芬芳,那是姆妈吩咐加在热水里洗澡用的,据说是外朝进贡的东西,小小一瓶就价逾黄金。
杏嫂给我冲罢凉,照例姆妈是不许我再出去了。可是我偏不要听她的。杏嫂她们睡着了,我就偷偷下了床,门推开一丝缝,从回廊下悄悄跑出来。
我总觉得我声音够轻了,可大概是太快了,总听得身子带动风声,廊前的铁马就一路响过去,叮叮咚咚,好听得很,一直传到后院。我在铁马的叮咚声里,听见自己的心跳急促有力,仿佛深藏着一只随时要破壳而出的小兽。
我在后院停下来。夏夜里露水降得早。草未有那么一股子清华味道。合欢开得最早,粉红绯红的花朵开了一树,那香气也格外浓重艳冶。
爹爹却不喜欢,说那香气太过颓靡阴柔,不是长盛之兆。可我偏偏喜欢得紧,我不懂爹爹说的那一套,也就不理会。本来花嘛,只要好看又香,便是好的。而且,合欢合欢,这名字也好斫,若有一日相对尽欢,就是不能长久又如何。世间哪有什么能长盛不衰。
清歌就在合欢树下等我。月光从一树枝叶间大略撒下,斑驳模糊,看起来像是他月白衣衫上落满合欢花朵。他的脸却不像白日里明朗清晰,被合欢的枝桠挡住,看不清楚。
多年以后,我想起这幅情景,依然是满心的不甘:我甚至没有看清他的脸。
我看见他,就只觉满心欢喜,向着他跑过去。风卷起长的衣摆和袖子,我自己是看不见。可也知道那一定很好看。因为清歌的脸上露出笑来,他对我说:“未央,你小心些。”
我觉得自己像要飞起来,自由自在。清歌面前,我这样自在,做什么都是可以的。做什么他都是欢喜的。我喜欢他,喜欢与他在一起,多少有几分是因为喜欢这份自在。
我抓住清歌的袖子:“清歌,今儿有什么好玩的?”
清歌做思索状:“那要看未央有没有胆量了?”
我很是不服气,挺起胸来与他理论:“你几时见我胆小害怕过?有什么事情是你敢做我不敢做?”
清歌笑着说:“好,你了不起。那跟我一起来。”
于是半个时辰不到,我们已经坐在太常庙的屋檐顶上晒月亮。
太常庙入夜以后一片寂静,四下无声。高高的屋檐上我俩的身影像乌黑的夜鸟——是我淘气,手掌翻飞做各种手影倒映在月光下寺庙的院落里。
清歌只是在旁静静地看我,不说话。我发觉其实我不敢看他,他的眉毛,侧脸,他的轮廓,他的静默,在我脑海里历历分明,而我亦丧失勇气去验证。在寂静里面对他,我竟然那么惶惑。
夜露渐渐落下来,我眉毛鼻尖上都渐渐发凉。我却不觉得此刻有什么不好,即使一直这样下去,即使夜露一直这样凉,即使清歌一直不开口,然而只要他在,只要时光如此刻静好,那也就是好的。
但我终于将这一刻的寂静也打破,扭转脸问他:“带我到这里来,怎么没看到什么好玩的?”其实我看到他腰间斜斜露出一截竹笛。
我不知道是不是往后岁月里的回忆被渐渐涂改,而让那一晚的清歌显得格外安静哀凉,人的记忆,有时候因为刻骨铭心,而丧失了本来面目。然而他的话是没有错的,我记得确乎分明,断然不会有错。
他的声音在夜色和月光里低回婉转,分明带着不可言说的隐忧。他问我:“未央,你这样一次次冒着风险来找我,可也是为了开心为了好玩?”
我有些发愣。这完全不像平时的清歌,平常清歌不会问我这种话。
他怎么会不知道呢?违背姆妈的管教,还有躲开院里那些看守,一重重的风险过后见到清歌,固然是很刺激的事情;而清歌也固然带给我很多好玩的事情。可是我要见他,只因为他是清歌啊!我还一直以为他也明白。
我是应该跟他说清楚的,跟他说未央心里不是拿他当玩伴,未央的心里,清歌就是清歌,未央不是为了寻开心才找他。
可是话一出口,我才知道姆妈这么些年教我这么多规矩毕竟不是白教的,我竟是无论如何说不出来那些话。最后,我对清歌说的是:“可是,我跟清歌在一起。始终都很开心很好玩。”
清歌半天都没有回应,我担心他是生我的气了。我忐忑了半天,决定鼓起勇气把话说出来,他却忽然又轻轻一笑:“这样也好啊,至少我能让未央觉得开心。这样就好。”
他从腰间抽出那把竹笛来:“我给你吹笛子,这样算好玩吗?”
我觉得清歌说这话的时候,其实并不是快乐的。可是他的神情,却又看不出什么来。我一向不懂得怎么讲,想着反正还有机会,以后再说。于是重重地对他点头,听他吹笛子。
清歌那一只笛子,其实原本很普通,但是日日带在身上已经很久了,他又是一空闲下来就吹,渐渐摩挲得温润光滑。由清歌吹奏起来,更是好听。
姆妈曾请来师傅专门教我乐曲,照她讲是琴笛筝萧都要学得通透,我暗地里不服气:好好的学这些做什么?难道要我像戏文里说的那样将来流落江湖好去卖艺?始终不肯认真学它,也就终于没有学好。
然而我还是懂得听的。清歌吹起来,我只觉得心头一阵明了,就如同此刻月华普照,天地宽广,他心里所想,我又仿佛全都懂得。
我以前经常溜到后园去找那些仆役玩,珍娘,也就是清歌的母亲,也是他们里的一个。听到珍娘说起过,清歌是遗腹子,原本看不出半点天资,但是有一天摸起父亲留下来的竹笛吹起来,竟是有模有样。这之前也没有人教过他分毫,竟是无师自通,而清歌也自此对珍娘说要学笛子。
珍娘自然是欢喜得不行。虽然家道早已衰落,还是努力给清歌找了个据说曾经大大有名的师傅来教。师傅也是大为吃惊欢喜,说是清歌吹奏起来,清越嘹亮。有如仙歌,还给清歌取了这样一个名字。
然而此刻我听到清歌的笛声,却不是以往任何一首。也完全不同于那些。我竟仿佛是置身事外,眼前一片广阔江湖,心里却只有两两相忘的寂寥伤怀。仿佛知道已经要走远,无可奈何,仍然忍不住要回头望,呵,我再蒙昧,也知道清歌此刻是不快乐的。
我牵住他的衣袖,一时无言,他却摆摆手示意我不要打断他,然后曲调一变,忽然又转安然,有如此刻月白风清,两相无碍的淡然。我迷醉其间,看见整个院落里积水也似的透亮月光,竟涌起层层错觉。以为天长地久不过如是。
我拽住清歌:“既然今晚月色这么美,笛声又这样动听,听我给你作首诗啊。”
清歌笑着看我,笛声没有停下来,以眼神示意我继续。于是我清一清嗓子作一本正经状吟哦:“凉夏长风起,清歌夜未央。”
半晌,笛声突然停顿下来。
“然后呢?”我莫名其妙:“什么然后?”
“然后下面的呢?你的诗呢?总不成就这两句吧?”我配合清歌的回答,拼命点头。清歌仰头向天作无语状。
夜深了我们才笑闹着,沿着来时的路线一重重翻越回去。
有时候我想,如果我知道当时的举动,后果会有这样严重,我还会不会冒险一次次深夜里出去找清歌?
2 惊变
我想我仍然是会的。因为。那些时间里,至少有清歌在一起,至少我是快乐的。那样的快乐,是在悬崖边上跳舞。即使粉身碎骨,也是甘愿的。
那天晚上之后,我没有再见到清歌。
事情被姆妈和爹爹发觉了。说起来真是叫人无语。事情竟然就坏在那一夜清歌的笛声上。
里巷间流言太广,越传越玄乎,添油加醋,说得倒好像真有神仙下凡,寻常无知之人自会相信什么神迹仙乐一类。
然而却有人不信的。我爹爹就不信,他坚持是有人捣鬼,只是不知道为的是什么。这也就罢了。然而那一晚上确乎有人看见太常庙上两个少年坐在屋檐上吹笛戏耍——不是鬼神显灵,就什么都好说了。
最后是后园里不知哪个仆役来告密,告诉爹爹,那一晚上在太常庙上吹笛子的,非鬼也非神,正是他府里的下人清歌,而一旁陪伴他的那人,也不是旁人。而是他的独生女儿李未央。
那人还告诉爹爹。他如何亲眼看见清歌深夜偷偷从后园仆役的通房里出来,站到台欢树下去等,又如何眼见我一样来到树下,与清歌调笑戏谑。然后一同翻越围墙出去了。
那人还告诉爹爹,我与清歌这种事。原本也不是一回两回。府里很多人其实都心知肚明,只是不敢报与老爷夫人知道。
爹爹被气得半死。本来以为不过是有人暗中使坏,最多是想要混淆视听整出些是非。没想到原来是自己府里下人,最后又牵出自己女儿来。
本来这种事情,其实说大也不大,然而对我爹爹来说,牵扯到自己家人。就不算小事,尤其自己女儿与下人私通这种败坏名节有侮辱门庭的丑事。虽然事实上我跟清歌之间其实是清清白白什么事情也没有,但说出去谁会信呢?
就连姆妈也不肯相信我。她多年辛苦教养出来的女儿竟然背着她做出这种伤风败俗的丑事,她没法跟爹爹交代,跟自己都说不过去。于是她就病倒了。
那些日子里爹爹每日里为此气不顺。四处找人发火。姆妈则躺在床上养病,什么事情也不再过问。下人们忙着不知伺候哪头好。
后来杏嫂悄悄告诉我:那件事情以后,清歌被父亲毒打了一顿后被赶出府去。连带着珍娘也被赶了出去,现下不知流落到哪里,境况如何。
然而我也知道就爹爹的脾气秉性,这样的惩罚已经是宽容了,我不能够再有奢望。
我不能够再见到他。然而又忘不掉他。有好几回我梦见他。仍旧是那一晚的合欢树下。月光斑驳的影子倒映在他脸上,模糊一片,即使在梦里,我也不再看得清他的脸。我大约是真的从此失去他了,连带着那些快乐的时光,一去不复返。在梦里我也感觉到那种难以言说且无以复加的痛。
这件事情就这样草草了之。自从姆妈和爹爹对我严防死守,再不让我有半点机会逾矩。我不再有半点自由,一举一动,都有人看守。
然而那其实是没有必要的,清歌走后,我的心,便如同死了一样,再也生不出半点野性。
往后所有的日子里,我禁闭了自己,春去复秋来,于我没有半点关系,窗外又一季花开,但那已经无法打动我,无法带来丝毫快乐。
很久很久之后的一天——清歌消失之后,时光如此漫长。以至于我渐渐忘记了今夕何夕。那一天我走到后院里,蔷薇青苔爬满整面墙璧,木樨和紫薇芳华正好。最后是几棵合欢树,枝桠浓密,一树树靡靡的花开。
原来不知不觉间又是一个夏。流光暗中偷换,原本是无可奈何的事情,然而那也已经不重要了。我想到的,仍旧只是那一年,那一个晚上,合欢树下月光照映出的少年,模糊斑驳的影像,月光下他的脸孔。看不清楚。这世界上人那么多,来了又去了,然而只有他,曾经叫我那样的快乐过。那样痛彻心扉万劫不复的快乐。
凉夏长风起,清歌夜未央。
3 丧乱
如果一直这样过下去,那也就没什么。随着时间过去,我的错终将被遗忘,我会在爹爹和姆妈的安排下,嫁给另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家,做一个贤惠平淡的妻子,默默无闻,在深宅大院里锦衣玉食。打发寂寞时光,渐渐就苍老。
我将是日日夜夜,或者偶尔,想起那一年,那个晚上,合欢树下模糊斑驳的影子。然后或许就是渐渐忘却吧。
但我没有想到的是,就连这样的时日。也是不能长久的。
姆妈身子一向不太好。一直病着,我们渐渐不当回事,反正都是那样。然后忽然有一天,她受了风寒,照旧是吃了几服药,却没有好,躺下去就再没有起来。有一天早上我起来,丫环们乱哄哄跑来跟我说:“夫人去了。”
姆妈的丧事过后,爹爹一下子苍老很多,整日里独自坐着,什么也不说。家里死气沉沉。我置身其中,只觉连呼吸都难以为继。
姆妈的死,并不是最大的打击。接下来的事情,我做梦也想不到。这时节,并不是什么太平盛世,世道乱得很,起义,叛军,流民,乱匪,能活下去已是不易,谁还会痴心妄想什么地久天长。但等到我知道。就已经太迟了。
我知道的时候,城外的乱匪已经冲进了府里。那些平素里安分沉稳的丫鬟下人,全被人手起刀落斩杀,一个也不剩下,眼睛犹自大睁着,似是惊骇与不可置信。所谓朱门华厦一朝倾,原来如此。
我被人拖拽着,一直拉到前厅里。地上倒着的,是爹爹,胸前深深一道伤口,血泼溅四下里都是。眼睛仍然大睁着,但已经没有呼吸了。
自小爹爹管教我甚严,我对他从来是敬畏多于爱戴。一点点小错,到他那里都要被狠狠训斥一通。我都可以忍受,直到清歌的事情,我始终觉得他下手过狠。心中计较不休。然而他是我爹爹。血肉相连不能磨灭的印刻,而我,只能看着他倒在我面前一点点失去生命。
我像是被刀子插进眼睛,疼得像要流出血来,人世间最后的流离幻灭,想来不过如此。我却依然是痛着。忽然我又想起那年。那一天晚上,月光下的合欢树来,到爹爹不甘然而终究黯淡下去的眼睛,那把刀一再地深入,割进我的血肉,生生的痛与不甘,一下一下滞重缓慢地敲打,死亡也无法抹去的痛。我低下头,触目所见,皆是鲜红,眼中流下带血的泪。
我被人抓住身子扭转过来,面前站了一个人,一身带血却满不在乎地笑,走上前来,捏住我的脸:“你就是李公侯的女儿李未央?果然漂亮。难怪他为了你什么都不要,什么都肯做……可惜……可惜我现在才见到你,不然无论如何不会答应他……”
他忽然又仰头大笑:“不过那又如何?我虽是承诺过,可没说不会反悔。难道我杨毕奇是守信之人?”
他伸手过来,去擦我脸上的血迹,我闻到他手上浓烈的血腥气,他忽地笑道:“哎呀,我自己手上也是血,这样是擦不干净了。”
我只看着他,忽然扑上去狠命咬住他那只手,想把一世的痛这样刻进他的骨头里。然而他连痛也不曾哼一下,轻轻巧巧便把我甩到一旁。
他俯下身来看我,脸上还是带着笑的:“我喜欢你这样不甘心。你若是真的平淡下来顺从我。恐怕我也不会拿你如何。然而你偏偏这样,叫我很是喜欢。我是真的不想把你给他了。”
他抬手示意身边那几个人:“把她带回去,好生安顿下来。”
我最后回头看一眼,看到的是那些人忙着把所有的尸体抬到一起,然后放起一把大火。所有人连同这恢弘的府邸,以及我前半生的记忆和时光,在一把火里灰飞烟灭。
4 流离
城外向东八十余里有西岐山,山势险峻,林木森茂,从来是易守难攻之地。有山匪常年盘踞其间,为祸甚广,朝廷甚是忧心,然而此时已是乱世,纵是有心却是无力,索性睁一眼闭一眼。于是这一股山匪渐渐成了气候。
后来杨毕奇出头,杀了当时的首领,自己取而代之。杨毕奇虽然一样出身草莽,可是见识颇广,智计功夫,都超越众人,杀伐决断,号令之下,无人不服。加上他机缘巧合之下偶然遇见一个人,当时身负重伤,几乎必死。得杨毕奇侥幸救活,将他带回西歧山。谁知那人才识出众,智计过人,往往筹谋计策,连杨毕奇也自叹不如。
他本是死过一回的人,被杨毕奇所救,自言一身性命都是杨毕奇的,本身又没有什么牵挂,便从此在西岐山安下来,做了杨毕奇的军师。他本姓水名青,便叫做水青先生。此后杨毕奇屡出奇兵,四下扩张势力,渐渐连朝廷也扳他不得,倒有多半是他的功劳。
这些是我到了西岐山以后,杨毕奇亲口告诉我的。他说:“我无非是想要你知道,你恨不得我,这些全是水青先生的主意”。李公侯府势力雄大,我本来没有把握也没有打算去动。然而正是他给我提出来,又筹划好万全之策。甚至正是他特意提出要我留你一命。
“我也没有杀你爹,当时那么乱,根本无从约束。不知道谁下的手。但绝对不是我,我杨毕奇一向没有做了却不敢承认的事!总之这些,其实是由水青而起。你要恨就去恨他好了。”
我听了他的话,从此便一心一意恨起这个叫做水青的人。如果给我见了他,我定会将他碎尸万段,或者同归于尽。
杨毕奇将我掳回西岐山。自然不会是准备拿我当神佛供着。很快他便告诉我,他要娶我做夫人,要我准备好,不多日便随时迎娶我过门。
我至此才觉得人生如一梦,竟破碎得如此彻底。醒时又是如此荒凉萧瑟,所谓千古艰难唯一死,我终于明白个中滋味。
但杨毕奇连死的机会都不给我。自到山上以来,我一直被严密监控,半点自由也没有。就这样煎熬着等来大婚那天。我不知道他命人在我喝的茶水里放了什么东西,总之全身浑无力气,只能软软地倚在喜娘身上,任由他们摆布。
听得司礼一声声唱道:“一拜天地,二拜高堂。”自然没有高堂前来观礼,只对着中堂前两把椅子拜了便算。
司礼刚要唱:“夫妻对拜……”这时候厅堂里忽然闯进来一个人,高声叫道:“停下来!都给我停下来!”
场面一时大乱,本来各人也都知道根底,暗地里不知道如何议论,这一下更是有好戏看。几个喽啰已经追进来,抓住了闯进来的那个人,满脸尴尬地说:“水青先生,寨主吩咐过……”
原来进来的那人便是水青,我从盖头里影影绰绰只见他用力挣脱那几个人,走到杨毕奇面前去,直视着他说:“吩咐过什么?可是叫我不要再回来。不得破坏他大婚,一旦发现,立刻拦阻?杨毕奇。你出尔反尔,做的好事!”
杨毕奇倒浑若无事,轻轻笑着走上前去:“今天寨中大喜之日,水青先生大约是替愚兄高兴,想是背着弟兄们多喝了几杯。这就已经醉了。”
他示意那几个喽啰:“还不送水青先生下去歇息?”
然而水青力气极大,再度挣开那几个人。直冲过来对着杨毕奇大声吼道:“杨毕奇,你当初答应过我什么?灭了公侯府,什么都归你,我只要一个李未央!你言而无信,他日必遭报应!”
他离得近,一字一句我都听得格外清楚,只觉得他声音嘶哑难听,一下下刮擦耳膜,言语又狠毒,让人不由得打一个哆嗦。
杨毕奇这回不笑了,冷冷问道:“那么敢问水青先生,我会遭到什么样的报应?这报应又是从谁身上来?”
水青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说道:“背信毁诺之人,他日我必定要你众叛亲离,死无葬身之所!”
我听到这里,终于努力揭起盖头,要看清面前站着的,到底是什么样一个人。他那一张脸,我终身都不会忘记。面孔盘曲虬结无数伤疤,形成一块块颜色鲜红的肉瘤。把本来面目全都挤得歪斜扭曲,实在丑陋可怖。配上那一副刺耳的嗓音,真不知老天如何会生出这种人。
他陡然看到我,顿时委顿下来,先前那种怨毒愤恨,全都不见。他一步步退后,不用旁人拉扯。自动走出门外,消失不见。
那天的婚礼。虽然被他这么一闹,可也还是照常进行下去。我成了杨毕奇的妻子,所有幻想至此破碎无余。杨毕奇对我,不见得坏,然而想到他是我家的仇人。日日夜夜,都成了噩梦,无法醒来也不能挣脱。如果不是他时刻提防,我会杀了他,跟他同归于尽。
至于水青,婚礼之后他便离开西岐山,另往其他山寨去了。听说是他自愿,走之前还向杨毕奇请罪,说那天不过是酒醉糊涂,得罪了杨毕奇,请他原谅之类。
5 恨
西岐山上草长莺飞,一样是岁岁年年。如果从前那些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如果我不是这样一个人,遇见过这些这样的事,那么或许我是很情愿就此苍老的,也不会觉得有什么遗憾。可是有时候深夜里听见风声,我总觉得那是爹爹和府里百多口的亡魂在不甘地哭。
我想不到的是这样也居然可以过下去,并且是两年多。杨毕奇渐渐对我放松警惕,不再拿我当囚犯似的看管那么严。虽然仍是不自由。可是西岐山上各处,我总还是去得。于是我无事时总是一个人悄悄往各处走。
一方面,我是想着有机会可以偷偷寻个路离开这里,就算是不成,至少当是散散心,不用一整天对着杨毕奇。
然而没多久我便颓然放弃了。因为西岐山实在太大,我素常在家时,一向出不得门,如今报本不能辩明记得方向路径。往来反复数次之后。我终于灰心了。我也不知道,是这个世界上放弃本来就是很容易的一件事情,还是到了我这里以后就变得格外容易,如同我对清歌,对复仇。
春夏之交的时候,我才记得自己来到这里不知不觉已经两年多。
这倒也没什么。可是独个儿在山里行走的时候,心里忽然觉得一忽儿慌乱,一时又宁定,仿佛神魂被一些飘渺不定的什么吸引住,束缚捆绑着。那捆绑一时放松一时又收紧,我才这样欢喜失落,怅然无从。
后来终于有一天我想起来那是什么,是山里隐隐有那种香气,颓靡阴柔仿佛月光晒过脂粉的脸一样怅然的香。从前我家院子里有过的,在那里,有一个人,他在那里等我,他在月光下的阴影和香气里,一张脸隐住了,便看不得分明。
我不顾一切地顺着那股子香气跑过去。我知道必然有合欢树隐藏在西岐山的深处,而我从前从来不曾发现。有一些旧事,一些旧日时光,仍然停泊在那香气里,不肯离去。如果我可以找到那里,那么时光也许还可以回到过去。
自然时光是不可能倒退回过去,即使我找到那一片合欢树林,有些事情,回不去就是回不去,只能停留在那个原点。
我找到的那片合欢树林。不过是记忆里最后的一点凄凉的凭吊。我手扶住身旁一棵合欢树,迷离的香气里听到风吹起来,仿佛记忆的回响。
我自此得到一点安慰,至少我知道还有这样一个地方可以去,即使它是这样一个只属于凭吊的地方,可是总好过有些人于记忆里无声消逝,得不着一块墓碑。
即使事实上我并不知道我可以怀念谁,爹爹,姆妈,或者合欢树下月亮照映出来的斑驳影子。也许自始至终其实我只是怀念一点少年时候合欢香气模糊的捕捉不着的迷惘。一点得不着的怅恨。
那一日里,我如往常一样走到那片合欢林子里去。一季的花事,此时已经开到阑珊。那绯红的花朵,淡淡的香气,渐渐都消散了,从此以后,归于静默。人世间的流转,想来不过如是,因此我听见风声吹过去。只觉一片淡漠。想我这一生,就这样罢了。
可是老天大约是真心不想让我安生下来。连死心都不让。我才进到树林,已经见到一个人的背影矗立在我往常站立的那棵树下。
月白的衣衫,清瘦的身形,风里面似乎是要随之飞去,一树合欢斑驳地透过淡薄的日光,洒满他身上,像是多年前的晚上。
我一颗心掩在喉咙里,几乎要跳出来。张口就要叫:“清歌,是你吗?”
然而随着我的脚步声响动,那人即刻转过头来,我看到的,是这一生不能忘怀的一张脸孔,丑陋可怖,伤疤交错纵横,看不出任何面目表情。他一开口,嘶哑里透出一丝苦涩。却是问我:“你好吗?”
就是这个人,设计让杨毕奇灭了我家满门,使我沦落到这样不堪的境地,死生两难,如今却要问我“你好吗?”
我心中惨痛,好像心被人再度挖出来,丢到地上踩踏,血仍旧活生生地涌出来,才知道那些旧的伤、痛与恨、从来不曾泯灭。我以为我忘了,但是如何能够。当初他做了什么,我要他十倍百倍地偿还回来,我要让他明白。仇恨的力量有多强大;而被仇恨,又是什么滋味。
日光静默,映照其中的两人形同路人。
好半晌他忽然低声说:“我知道你或许恨我,但我当初,无论如何料不到会是如今的境地。否则就是拼了一死。也必使你不至沦落至此。”
我再也忍不住,走上前去狠狠地打在他脸上,一下又一下。他不还手,也不避让,就这么任我一下又一下打他。到最后我手上都是温热的血,顺着手腕一路下来,滴到衣襟上,一片鲜红。我居然还能冷笑抬手给他看:“想不到你的血还是红的热的。”
我抬头悲号:“那我李家上上下下一百多口,哪一个的血不是一样?你如何下得了手使得这般奸计?到底我与你有什么仇怨?”
他一脸的血犹自流在斑驳的伤口上,有如地狱恶鬼般,然而我连害怕也不觉。他原地不动,半天木然地说一句:“你放心,你的仇,会有一日替你报的。你受的委屈,也一并还你。你要公道,我便给你公道。你要什么,我便给你什么。但求你从今而后,每一日只有快乐平淡。”
他说完这话,像是怕迟一刻我便要拒绝一样,匆匆转身就走。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得急匆匆。忽然问恨从心中来,用尽全身力气对着他的背影大声喊道:“我要你的命,我要你死!”
他停顿下来,却没有回头,只是遥遥说一句:“你要的,我都会给。”声音并不大,然而隔着山风我仍是听得清楚明白。那语声在重山之间一叠叠传递出去,他的背影是远了,然而那声音还在向更远的地方递出去:“你要的,我都会给,都会给……”
哈哈,我何尝要过那么多,我所要的,不过他一身血肉,一条性命,其余无他。
再去那树林里,便不再一样。水青时常会隐在周围。却并不现身。我们竟似乎有一种默契:我自是知道我一时报不了仇,无可奈何;他也似乎没有准备拿我怎么样。于是长久以来,我们维持着一种对峙。
远远的那么一段距离,风里依稀看得到他青白或者月白的衣衫隐隐飘动,恍然间有如多年前那个明月夜,合欢树下斑驳的影子。即使这么多年,那影子依然不能磨灭。我依然未能将清歌忘怀,即使是一点点细微的线索,都能令我想起他。
但是清歌,也许他早已经死了,这样对他,或者会比较好,这样乱的世道,生不如死。所有人都死了,只有我还活着,在血与火里活着。
水青这个人,也许是整个山上最神秘的存在,半点来历线索也无。旁人只知道他来山上大约是五六年前,当时已是将死之人。据说是仇家设计陷害他满门,他家人悉数被害。剩下他一个,受尽百般折磨。容貌被毁去,又被逼吞下火炭,他命大,居然没死,还被杨毕奇救了回来,变成现在这副样子。
大约是从此觉得天道不公,要报复这人世。可是偏偏报复到我头上。我是没话说,只好一样给他还回来。
说报复,毕竟不是那么好办。尤其对他这种人,心计深沉老辣,不择手段,又没有家室拖累,下手格外不留余地。叫旁人半点机会也没有。好在如今西岐山上吃紧,杨毕奇不得已召他回来。只要他呆在这儿,时日久了,我总能找到机会对付他。
西岐山上,如今不复往年太平。近年来声势大了,麻烦也就找上门来,官家剿匪时候首当其冲。其他人看着也眼红。尤其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杨毕奇自己,也不敢保证如今手下这些人,到底哪些对他忠心耿耿。哪些暗藏异心。这样一来,他就没有心思放在我身上。对我来说,反而更好。
然而或许是上天总觉得对我不够狠不够残忍,一定要制造一些猝不及防的事件要让我措手不及,将所有隐忍和计划全盘打乱。
那天清晨我突然呕吐,原本没多想,只当是风寒,刚好大夫上山来,请他过来看一下配几剂药。
那大夫皱着眉把了一会脉,忽然喜滋滋对我说:“恭喜夫人,这哪里是风寒,分明是喜脉。恭喜夫人有喜了。我这就去向寨主报喜。”
他一连说了几个“喜”字,倒好像真的是多么可喜可贺的一件事。我却如遭晴天霹雳一般,几乎要昏过去。千算万算,我也料不到会有这样的意外在等着我。
那大夫一定诧异,为何我听到这消息没有表现出任何激动欢喜,反而是藏不住的苦涩辛酸。
他哪里会懂,其实我是曾经那么渴望有一个小孩。走路摇摇晃晃,柔软的身体抱着我搂着我对我撒娇,在春日温煦的庭院里。教她学步;而我的夫君,坐在合欢树下,一脸微笑地看着我们。
但绝非现在这样,在我处心积虑一心只要复仇的时候,生下我仇人的孩子。我没有忘记。杨毕奇的手上。同样染满李家的血。他的孩子,注定是一颗带毒的种子。
我不能让这颗种子降临人世,生根萌芽。主意已定,费了一番工夫,才说动大夫帮我将这事隐瞒住,不得走漏半点风声。同时要他下次上山来,为我带一副药。这个孩子,我坚决不能要。
6 逃亡
我没有等到那大夫再度到来。就在我忧心如煎、焦急等待的那些日子里。另一场翻天覆地的变化已经在悄悄酝酿中,只有我依然懵懂一无所察。
我总是这样。后知后觉,等到事情临到眼前,才觉出那样猝不及防的痛。
那些日子,我当真可以说是心怀鬼胎,生怕被杨毕奇瞧出半点异常。谁知道他晓得有这么个孩子,会怎么想,我也不管了,总之是不能要。
人前我总要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平日里一切照常。别人瞧起来,我可是正常得很,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心里有多忐忑煎熬,一颗心乱得像是随风飞舞,飘飘摇摇。只是无枝可依。
心思纠缠的时候,难免疏于防范,那一天我在合欢树林里沉思,忽然听到身边一声轻咳,是水青,他已经走到我身边。我连连退后几步,看着他:“你想做什么?”
要是我没有看错,他伤疤交错的脸上浮起的竟是苦痛难当的神色,不明白为何这样普通的一句话会对他有这样大的杀伤力。
他顿在原地,没有再靠前一步,只是飞快地低声对我说:“我知道你想离开西岐山,就在这两日,速速收拾东西。到时我会带你走。不管出了什么事情,看到什么,都别害怕,只管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我自然会去找你。别问太多,相信我,我没有恶意。”
他说完这句话,匆匆转身就走,我一时没有回过神,等到细想他那些话的意思,已经看不见他半点人影。
我于是知道这几天会有大的乱子。至于到底什么事情,还不能知晓。我只是不明白他那些话,他为何要带我走,从一开始,他就说,要带我走,可是,不正是他使我陷入这等境地吗?难道要我相信他是良心发现幡然悔改要向我赎罪来了?我这几年辛酸流离的经过,是真的没有办法再相信任何人,更何况,他是那样一个人。
水青没有让我等太久,不过几天,他就让我知道要发生的是什么,他在做什么。
那天黄昏,杨毕奇忽然过来。行色匆匆的样子,却又一再欲言又止。最后他走到我面前站住,手指抚摸过我的发端,在我脸上停留。
这在之前多年。都是从来未在我们之间发生过的动作。我猝不及防,竟然下意识地没有躲开。只是觉得辛酸难耐:那种眷恋哀伤,无论如何不该在此刻还属于我。
杨毕奇很快把手移开,恢复到平日那种冷然不动声色的姿态。叮嘱我:“官军联合其他几帮人要对付我们。这次不同往日……只怕是逃不过去了。要是我没有回来,你就赶紧收拾东西,自己逃命去吧。这些年我对你,实在不够好……而你和我,原本也不是同一类人。我不该勉强将你禁锢在此地不得自由,然而我没法控制自己。在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也许是时候放你自由。什么都不要管,自己逃命去。”
但是他看着我。眼神忽然坚决:“不!不要那么早离开!找个安全隐蔽不会被人发现的地方等我。我会回来找你。不管这一次西岐山是什么下场。至少我要活着来找你。从前的一切,都结束掉,我会带你去别的地方。我们重新开始。就去那个合欢树林,我知道你每天都去,那地方很安全,一时不会被人发现,你在那里可以坚持到我回来找你。”
他说完这些话,松开我的肩膀,大踏步就往外走去,甚至没有回头再看我一眼。我愣怔原地,杨毕奇的话实在让我震惊。
我不是笨人,稍加思索,联想到前几日水青说过那些含糊而意义大致相同的话。另外水青与杨毕奇不和。也是尽人皆知的事情,然而杨毕奇仍是不得不用他。
这下子我明白了真相:水青为了报复杨毕奇,设计要毁掉他,毁掉西岐山。这次的官军想必也是他引来的,他必然一早与之勾结,图谋已久、蓄势待发,而今终于让他等来机会。
外面喊杀声已经响起,我的心中一片混乱,完全不知该如何做。难道去找到杨毕奇,告诉他,水青其实是内奸,定会将他一并害了?
可是,我为什么要告诉他,为什么要救他?仅仅因为他的手抚摸过我的头发,就忘掉李家满门的仇恨?这念头让我羞愤不已,为自己片刻的软弱犹疑。那些人里。有多少是为他亲手所杀,他的罪孽,何尝比水青少?
刹那问我做出决定:我要隔岸观火,看一切发生而不动声色;要他们两败俱伤,这不是更好的结局吗?
我打定主意,便不再迟疑,匆忙去往合欢树林。
暮色一点点掩盖住黄昏,远处的喊杀声,一直隔着山川与树林,遥遥传进合欢林子来。我一颗心忽上忽下,动荡不已,竟似在担心什么。
时间忽而变得格外漫长难熬,每一个瞬间都变成难言的煎熬。黑暗中我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好像是没有路可以走了。我伏在树上,忍不住开始想吐。远处的厮杀声已经不那么激烈。忽然想到,杨毕奇和水青,其实可能是回不来了。
这样的乱世里,命如蝼蚁,下一秒钟不知道就会死在谁的手上,能够活下来也并不那么值得庆幸,只不过是多了一秒的时间去忧虑下一秒的生死。何况有时候,生不如死。
我心乱如麻,恍惚听到两个脚步声从不同的方向传来,我一时不知是不是要藏起来,忽然听到两个声音同时响起来:“未央!”
我一下子呆愣住,不知道该回应谁。杨毕奇和水青从各自的方向走出来,一样的浑身血污,狼狈不堪,一眼便可知方才是怎样激烈的一场战斗。
杨毕奇手里,犹握着他平日不离身的宝刀,只是已经折断了。水青更惨,手无寸铁,步履蹒跚。
看见彼此的一瞬间,两人都是无限戒备的神情。杨毕奇的刀已经举起,水青迟疑一下。叫一声:“寨主。”
杨毕奇缓缓放下刀,说:“水青先生也逃出来了,那可真是万幸。”
他声音里,可半点听不出庆幸的意思,又说:“水青先生也挂念未央安危,我们都感激得很,逃出这一劫,将来必定重谢。”
这话里已经有服软的意思,毕竟大难当头。要大家齐心联手才有可能逃脱,谁也不是不识好歹的人。水青重重地点一点头:“属下定当全力保护寨主和夫人。”他第一次开口叫我夫人,承认我这一重身份,却是在这样场合。
杨毕奇道:“西岐山已经完了,官军不会放过我们,要赶尽杀绝,这时候已经开始搜山了,要赶快逃出去。”说完不由分说扶住我便一径走出去,水青紧紧随在后面。
我虽然经过生死,却从未逃亡过。如今终于知道逃生之路有多辛苦狼狈,平日里可当做风景消遣的树林山路,此刻全成了绊脚石,不时便要摔几下。即使有杨毕奇搀扶,水青从旁相帮。我依然疲乏不堪。又不能点亮火把,官军的吆喝声就在一旁,随时可能发现我们。
黑暗的路途动荡流离,我不知道是往哪里走,要多久才可以停下来,只是越来越难以支撑。杨毕奇也有些焦躁。仍是努力安慰我:“再走一会,就一小会,我们找个安全的地方就停下来。”
然而路好像不会有尽头。我忽然觉得心酸:如果,如果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没有任何恩仇怨憎,我和他只是乱世里微不足道的两个小人物。或者会相遇,有一场平淡的姻缘,那样我会跟他一起走下去,无论生死,都要一直走下去。
然而此刻一切都是渺茫,一切都是无望,我已经再也走不下去。忽然间再也控制不住,我失声痛哭起来。难以言喻的悲伤,随着眼泪宣泄,我俯下身子,又开始呕吐。
杨毕奇和水青吓了一跳。连忙一起扶住我。杨毕奇连连问我:“怎么了?再忍一下,小心把官兵招来。”我不能说话。只是连连呕吐。
杨毕奇忽然明白过来:“未央。你是不是有了孩子?”他抓得我特别紧,我情知再瞒下去也已经没有意义,只得点头。
杨毕奇忽地有些激动:“很好。我们想法逃出去,把孩子生下来。以后好好过日子。其他什么都不管了。”
这时握住我的另一只手,悄悄地,决然地放开了。我转头看去,水青一脸空洞盲目。没有了表情。杨毕奇并没有注意到。只是抱得我更紧些:“我们走,我抱着你走。”
水青摇头:“已经晚了。”
杨毕奇愕然地看他。是已经晚了。官军的火把已经围拢过来,领头一人说话的声音非常粗豪:“刚才还听到有人哭,就在这里,跑不远的。”其余人应和得非常起劲。齐声叫好,明显人数众多。看来这一劫,我们终究是躲不过。
杨毕奇咬牙,猛地抽刀:“只好拼一下了。”放开我就要向官军来的地方走去。却被水青一把摁住。杨毕奇看他:“你想做什么?”
水青只是摇头:“你不能这样做,出去跟他们拼了,也只是白白送死。你死了,未央和孩子怎么办?”杨毕奇一下愣怔下来,束手无策。
水青继续说:“我出去引开他们,你带着未央快逃。”
我的心一下子揪起来:这个人,我从来没有懂得过他,甚至不算得认识他,他却害我家破人亡生、不如死,此刻却又为了我要去送死。
杨毕奇愣了一愣:“我不需要你牺牲自己来……”却被水青冷冷地打断:“我并非为你。少说废话。难道要大家一起死吗?”
他没有再看我,只是对杨毕奇说:“以后好好照顾未央,答应她的事情。就要做到,否则我死也不会放过你。”他转身大踏步走出去,又忽然回头,扔下一把匕首:“拿着防身。”
我认得那把匕首。一路上他始终紧紧捏在袖里,好几次都要刺向杨毕奇,却始终没有机会。而今他把它留给杨毕奇,把最后一点生的希望也抛下。
远处官兵的喊声响起。火光迅速向他走去的地方集结,我听见他暗哑的声音大叫着远去,最后终于消失。杨毕奇沉默得像是被风化的石头,最后咬牙抱住我:“我们走。”
7 余生
后来,这个后来,说起来已经很久了,久到前尘往事已经平淡模糊。快要看不清楚了。后来一个夏天有月亮的晚上,我生下小小的一个女儿。
说起来不过大半年光景,然而于我。仿佛已是半生。从前的繁华或者流离煎熬,终于结束,前尘旧事,只如一场幻梦。醒来的我们,得以不带负累地度完平淡余生。
此地远距西岐山几千里,已经不见战火痕迹,与我和杨毕奇的从前,已经没有半点关系。从前的那些事情,我渐渐不再记得,只觉得现在这样很好。
杨毕奇对我也很好,他不再冷酷无情,甘心为我做任何事情。知道我喜欢合欢树,就在门前种了一株,虽然不知几时才能长成,可是看着已经很好。我们如同世上最平凡的一对夫妻,柴米油盐度日。
女儿出生,杨毕奇很开心,整天抱在怀里不愿意放下来,对着女儿笑,做鬼脸,有时候会把孩子吓哭。我看着他们,也会笑起来。
一个夜晚,杨毕奇和孩子都睡着了,我一个人在那棵小小的合欢树下坐了很久,露水降下来,湿湿冷冷,月光圆满,仿佛这些年从来没有缺失过,心中似乎有一个依稀的影子。分辨不清,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女儿在房里翻身。嘤嘤地哭起来,杨毕奇手忙脚乱地连声安慰。我笑起来,转身走回屋子里去。
给女儿取名字的时候,费了一些功夫,换了这个那个。杨毕奇忽然说:“叫清歌吧。”我愣住,一时说不出话。
杨毕奇抱住女儿,凝视她皎洁的脸庞,轻轻说:“就当是为了他吧……他毕竟那么在意你,最后关头还肯为了你去死。或者当年,我的确不应该……”
我终于从杨毕奇口中得知这个惊心动魄的真相,原来水青,竞就是清歌。
水青水青,我竟这样笨,清歌的清,拆开来不就是水青吗?我竞因他失却了本来面目。就将他整个人完全不认得。
当年爹爹怒极之下,并不是将他赶出去那样简单。因他败坏了李氏名声,对他痛恨之极,非要叫他生不如死才好,于是将他面容毁掉。又因他声音清越,擅长吹笛,逼他吞下火炭,使他变成后来那副模样。
这样还不算,父亲连带着恨珍娘教管无方,百般折辱,最后将珍娘活活逼死。清歌没有死,可是从此再也不能好好做人。他带着那样的恨,被杨毕奇救了,便跟他到了西岐山,要借他的势力报仇。后来终于是按捺不住,设下计谋,策动杨毕奇灭了李府。他唯一要的,是我。
却没有想到杨毕奇会跟他反目强行娶了我,更没想到的是我从此恨上了他,恨得那么强烈。而他更因容貌被毁,无比自惭,万般心绪,只是难以开口对我讲明。直到最后下决心,要带我离开苦海。
杨毕奇说:“其实我已经想到西岐山覆亡和他有关,可是我也已经不怪他了。我这条命也是他救的。何况当初如果不是我逞一时好胜,将你霸占,他也不会那样……于他于你,我都有愧,今生难以偿还。”
杨毕奇还说,“其实清歌一直收藏着一只笛子,视如珍宝,却从来不肯吹笛。他也是偶尔一次看到,笛子上刻着两行字:‘凉夏长风起,清歌夜未央’。”
“未央你或许还恨我,我只能用这一生一世,生生世世,去补偿你。可是你一定要原谅清歌,不要再恨他,毕竟他这一生,都是为你。”
我轻轻地笑,抱起女儿说:“那就叫清歌吧,挺好听的。过去的都过去了,还有什么好说的。”眼泪却终是不受控制地滑落。
我抱紧女儿,轻轻叫她:“清歌。清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