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文章写于自己最颓唐的一段时间,那时刚辞职,对自我充满怀疑,漫无目的,觉得一切都虚无得没有意义,上街就充满愤怒,只想在家睡觉。
但这篇文章,几乎是写过最满意的一篇。现在,自我搏斗终于有了结果,一切释然,回头再看,认可当时的每一句话。
未来不可预知,好好活在当下。宇宙大爆炸那一天,就决定了我们今晚吃什么,所以每个选择都可以轻松为之,所有事情,随心而已,去做就好。
——邵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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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是一个失败的记者。在一次连续出差中,我在6、7个县城停留。突然有一个清晨,我发现自己睡在一张发霉的床单上,有那么几秒钟,我甚至忘记了这是哪里,为什么要来。
由于工作,我不得不去关心一座与我毫无瓜葛的城市,听一些永不会再见的人诉说他们的伤心往事。我尽力在大多数人的谎言中寻找一点真诚,这让我难以在生活中付出太多真心。
这天晚上,我一个人在湘潭县城闲逛,午夜时分,我回到宾馆楼下,一个素描画者正在收拾箱子。我问他,可否等一等我?我把沉重的书包放回那个潮湿的房间,简单洗漱,再次下楼。他还在那里,重新架起画板。“怎么画都行,无所谓。”我只想找个人,进行一场不需要分辨谎言,也无所谓真假的聊天。
他60多岁了,甚至曾经是一个更加落魄的县城记者,他的不相信让他一直没有结婚,“爱情不重要。”他说。他一生漂泊,走过很多路,富有过,放浪过,也被多次欺骗过,如今一无所有。没钱了就支起画架,赚些去下一站的路费,20块一张画,他会画上20分钟。
数不清的眉眼落在他笔下。“只看脸就能知道对方是个什么人。”有朋友曾说,去一个酒吧喝一杯酒,就能知道老板是个怎样的人。这些虚无的话,我倒一直挺信。
这幅画,他画了两个小时,帮我度过了这个夜晚的失眠。“送给你吧,一看就知道你也是个孤独的人。”
一直以来,我想要一种充满未知、漂泊的生活。把吃喝的美照发在朋友圈里,把一年一、两次的短暂旅游变成了解世界的方式,有什么意思呢?我不想陷入生活、一成不变。远方在哪里不重要,不要靠岸才好啊。
“你不会觉得很孤独吗?”一个同样对漂泊感着迷的朋友问我。当然会。但他大概忘了,更早之前,也是他把我从一场长久的孤独中拉出来。
那时,他把罗伯特·弗罗斯特的一句诗发给我:“黄金色的森林里出两条路/可惜不能同时去涉足/而我们选择了人迹罕至的那一条/从此决定了我们的一生。”我也离开了那份可以把人轻易地推向犬儒的工作。
然后,我开始愿意相信,每个选择后面都有一片朗阔等着我们。我们要做的只是,学习接受这条路上那些必经的孤独。
但偶尔也会恐惧,那路的尽头不一定有我们所期待的东西,心想不能事成。
日本导演枝裕和把电影《比海更深》送给那些没能实现最初理想的人。阿部宽扮演一位挣扎在生活与写作之间的落魄作家。
为了生计,这个曾经的获奖作家做了私家侦探,他敲诈了一位高中生。对方说:“我不要活成你这样的大人!”阿部宽对着这个年轻的背影喊:“你以为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那么容易吗?”
身为作家,他不能接受陷入生活的琐细,他离了婚,却跟踪妻子和孩子,他没钱给孩子买一双新跑鞋,妻子有了新恋人,而他想写的严肃小说始终没能写出来。
在一场台风中,作家的母亲告诉他:“所谓幸福,都必须放弃一些东西才能得到。”
这大约是幸福与快乐的不同。一个醉心哲学的朋友说,享乐主义者追求快乐,理想主义者的幸福大约来自历经痛苦后,获得的内心满足与平静。
曾经颓唐的想过,为什么这些年,花费这么大的力气和心神,最终唯一的兴趣和骄傲,却被否定了。其实,我们已经很好,不需要依靠别人评价,判断自己。
以前,总在害怕朝九晚五的规律生活,现在似乎做好了准备。如果都是回归生活,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去做一个用买包包取悦自己的人呢?
是我们走了弯路吗?不是的,苏格拉底早就说过:“未经审视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
那些失败、被摧毁又重建的东西,不会全无意义。
前几个月,北岛回到北京,他说自己“永远在失败,不断的失败,然后走向了灭亡。”然而,“那也无所谓了。”
我一直记得,他在香港的课堂上,磕磕绊绊地朗读诗歌,他不讳言自己的疾病,正消磨着他的语言能力。也一直记得,他从黑色的双肩背里,掏出两瓶私藏红酒时,那种羞涩又平静的眼神。
千帆历尽,回到生活,这是一种难以获得的平静的力量。是否实现自己的价值、期望的大事能否做到、时光是否虚度,都无需那么执着了。毕竟,没有什么是必须完成,绝对重要的。(完)
——邵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