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1月26日,在做了将近半打的量表后,穿着墨绿色西装,戴着厚厚啤酒瓶底眼镜片的医生,在我的病历卡上写下“轻度焦虑、抑郁”的字样。“你还年轻,我给你开尽量轻的药,每周都要来复诊。”我清晰地记得那一天他说过的话。
2016年12月25日,在经历了长达395天药物及心理治疗后,我的抑郁基本康复,我的焦虑仍有反复。我写下这篇日记,并不是为了哗众取宠或是博取同情,只是希望,尽自己所能,以一个亲历者的身份,去传播关于抑郁,我所知道的一切。
【起因】
2015年夏日,在结束了一天的忙碌后,紧绷了一季度的神经在片刻得到释放。那一刻,一股前所未有的疲倦感笼罩全身。翻看当天的日记,依旧正能量满满,只是不断提到疲惫。
某天加班,加着加着突然觉得背后那股坚实的,支撑着我一路走来的墙碎了,支撑我的一切信念犹如多米诺骨牌,接二连三地倒下了。那天之后,记忆力开始直线下降。领导布置的任务做得一团糟、同事教了几十遍的东西依旧学不会、即使与人面对面说话时,注意力也无法集中、人变得极其懒散……意识到不对劲的自己,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脑部疾病,去医院做了核磁共振,无果。以一种不情愿的、消极的工作态度在领导的包容下又度过了两个多月。
10月的某天,因一桩怎么也想不明白的事成为我的心结而导致病情爆发。11月的日记里,我记录了自己每天凌晨2、3点必定会带着一身湿透了衣服和被褥的冷汗醒来,心脏狂跳不止、内心莫名的有恐惧感、经常做活不下去的梦。怀疑是心脏问题,检查,无果。医生提醒,心境也会引起这些类似心脏病的反应。回家后百度了抑郁症,终于找到答案。
【经过】
12月,病情进入极期。平时饭量比男孩子都大的我,开始厌食,每天只能吃指甲盖大小的一口饭,严重时,需要家人强行喂食,一个月瘦了十几斤。
对所有事情失去了兴趣。不想画画、不想练字、不想做蛋糕、不想看电视、不想听音乐……平时所有让我觉得有趣的事,都味同嚼蜡。
闻到的花不再是香的,听到的笑话不再觉得可乐,动感的音乐不再让我情不自禁跟着摇摆,那一刻,我仿佛失去了感知能力,脑海里只有一个词:活死人。
每天即使什么都不想,半夜还是会因为恐惧而惊醒,仿佛有个高大的黑衣人一把揪起我的衣领把我提在半空;又仿佛脚上绑了石头从高处跳进海里……心就像做过山车一样不踏实。
总觉得有股郁气堵在肚子里,不能达到胸口,做什么都使不上力气,虚弱得连讲话声音别人都听不清。从家走到地铁站10分钟不到的距离内,在爸爸的陪同下我还是忍不住哭了3,4回。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哭,人变得胆小无比,只觉得压抑。
内心的巨大矛盾大量地消耗着我的精力。同样做一件事,我需要花费比别人多3、4倍的精力。脑袋像抹了浆糊一般愚钝;做家教时连小学数学题都做不了;4小时只看进了半页书;身体疲倦得连路都走不动。
对别人来说充满希望与朝气的早晨,也因为抑郁症“晨重夜轻”的特点,让我充满了绝望感。看到的每个场景都是灰色的,了无生气的。脑海里一直有个声音在攻击自己,把自己贬低得一无是处。眼中看到的未来,条条都是死路。第一次,第一次意识到人间地狱,真的存在。
我的抑郁虽不是工作直接引起,但却让我害怕工作,害怕得要命。疯狂地投简历,投着一些,在我现在看来不可思议的岗位,可是脑海中的声音却无限地贬低自己“这个你做不了,那个你也做不了。你什么都做不了……”几次想裸辞,却还是哭着走出地铁,在公司楼下调整好表情,死撑着度过一天又一天。
弓着背、蜷着腿,仿佛拴着铅球一般的走路姿势,让同事忍不住说,“好压抑”。公司生日会拍合照时,同事举着相机让我们喊“茄子”,我拼命地想从肌肉已经有些僵硬的脸上挤出笑容,才发现,能挤出的只有眼泪了。
【机缘】
年少时,曾多次想过了结自己的生命。生病时,生的欲望反而比什么时候都强。拼命地搜索着有关抑郁的一切,知乎上的帖子翻了个遍、心理学的书籍买了一堆、尝试各种除药物以外的治疗方法——我必须自救!
机缘巧合下加入了一个抑郁症病友微信群。这是一个想象中会很消极,实际上充满正能量的群体。这里有很多很优秀的人:浙江大学研究生、钢琴老师、互联网大牛……他们因为各种原因,与“黑狗”结缘。他们互相鼓励,互相扶持,让我真正意识到,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同时我也意识到,这群人有着相同的性格特点:执着、好强、完美主义、敏感。
1月时,在好友的推荐下,与一位同济大学心理老师取得联系,并正式开始了心理咨询。配合药物,每个月昂贵的支出让我捉襟见肘。不顾家人反对,我仍然坚持每周去做咨询。在许多中国人眼里,心理学似玄学多过于科学,人们总是天真地认为凭借心理医生的几句话,就能把自己身上存在了几十年的毛病治好。一次两次不见效,便认为咨询师是徒有虚名。而正常情况下,心理咨询的效果,要在看了几十次后才会起效,真正治疗,可能需要以年为单位。
我们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患病:失业、失恋、家人离世、学业压力……甚至,有的人仅仅是看了一眼太阳。导致抑郁爆发的原因只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生活环境和童年经历形成的不良思维习惯才是真正的导火索。这根长长的引子贯穿着我们的一生,只是不幸的,我在24岁,一个黄金时代,引爆了它。
我带着半信半疑的心情坐在同济的咨询室里。从起初总是顾左右而言他到真正能直面心中的恐惧经历了大半年。
我们的对话总是很抽象:“你觉得内心的你是怎样的形象?”“一个青春期的,十三四岁的女孩子,她很有力量,很愤怒,如果用一种颜色来形容,是火红的。”、“有没有可能把浅层的你和深层的你融合?既感性又现实?”“她们在两个层次,互不干涉,很和谐。浅层的我幼稚,深层的我成熟,但她们似乎还不能融合,或者说,我并不想融合。”、“谈到这件事你的内心有什么感受?这种感受是什么颜色的?”“灰色,但不是脏,一种雾蒙蒙的颜色。”她从不对我说的话做评论,她聆听多过于询问。
2016年3月的某天,我突然对听到的音乐有了反应,开始有了感知能力,兴奋地想立马打电话给咨询师。没有得过抑郁的人无法理解没有感知能力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他们不知道能感受到花香,感受到音乐的美妙,感受到天朗气清时的心情舒畅是一件多么幸福而又困难的事。他们压根不知道抑郁情绪和抑郁症是两码事,他们不知道这是一种可能会引起心悸、手抖、盗汗、头痛、胃痛等躯体症状的疾病,他们也不知道,我们在痛苦个什么劲。曾有两个罹患癌症的病友说,癌症比抑郁症舒服多了,那只是身体上的折磨,精神上的折磨才叫人难以忍受。每个被抑郁症折磨过的人,应该都明白“人间地狱”是什么样子,应该都有过仿佛要淹死的感觉。这并不是一个夸张的说法。
每天肩头似乎都坐着一个地狱使者,它对你所遇到的一切评头论足。“你看到那个保洁阿姨没有,她能做的工作你都做不了”;“你看那对小夫妻,他们带着孩子肯定很辛苦,他们被社会折磨得喘不过气来”;“别人轻轻松松能做到的事,你怎么做了那么久,你的智力连普通人都不如呢”;“没有一样工作你能做的了,你的人生毁了,你是个废人”……所有的困难都被无限放大,它遮住了我原本能看到世界精彩的眼睛,让一切变为灰色的;让生机勃勃变为死气沉沉。每条路,都是死的。
【科普】
“据调查,全球有超过 350,000,000 人受抑郁症折磨。它除影响自己生活自理能力外,还存在其它风险,如酗酒中毒、饮食紊乱、惊恐不安或焦虑。”而我国的抑郁症患者多达9000万,就医率却不足10%。很多人不知道,抑郁症会导致器质性病变。那些类似心脏病、脑部疾病的症状,也属于抑郁症。
这种疾病的可怕之处不在于外人不理解,而在于病者本身也会认为这是性格上的自卑、软弱、懒散造成的,而不会意识到自己是病了,需要休息了。
多巴胺、血清素、去肾上腺素,大脑内这三种神经介质的减少会导致抑郁症。而在大多数人眼里,抑郁症等同于抑郁情绪,以为只是一时的心情不好、伤心难过。“看开点”、“别想那么多”、“你就是闲的”是我们经常听到的话。而实际上,有时我什么也没有想,放松地躺在床上,刚睡着一会儿,突然感觉有人从背后把我推出悬崖,害怕地从梦中惊醒,带着一身冷汗,和想哭却哭不出的压抑。
确诊抑郁症有几个重要因素,如以下情况出现持续两周以上,我想你需要医生
1、感到心情沉重,生活没意思,高兴不起来,郁郁寡欢
2、产生强烈的自杀念头和行为。
4、食欲减退、体重减轻
5、比平时早2~3小时醒后不复入睡,陷入悲哀气氛中。
6、对任何事都兴趣索然。对既往爱好不屑一顾,回避社交。
7、精力丧失,疲乏无力,洗漱、着衣等生活小事困难费劲,力不从心。
8、自我评价过低
强烈的自责、内疚、无用感、无价值感、无助感,严重时可出现自罪、疑病观念。
9、注意力困难、记忆力减退、脑子迟钝、思路闭塞、行动迟缓
10、昼夜变化
清晨或上午陷入心境低潮,下午或傍晚渐见好转,能进行简短交谈和进餐。
这是一种疾病,并非情绪。就像胃溃疡、肝炎一样,需要医生、需要药物,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
【后记】
在医院里,听到过声嘶力竭绝望的惨叫;也听到过连续遭遇不幸的悲惨故事。每个旁观者都很淡定,每个就医者都带着自己的不幸。在他们脸上看不到那些中年人脸上常带的怨愤与不甘,取而代之的是豁达与顺从。得过抑郁症的人比一般人更能体会“一念放下,万般自在”的真谛,更能理解“活在当下”的意义。在他们愿意走进这里的那一刻,他们已经拯救自己。
我没有病耻感,恨不得对遇到的每个提到抑郁的人科普“不,不是这样!”曾经有同事对自杀未遂的抑郁症患者嗤之以鼻:“呵,她是怂了吗?”当时一句“不要把你的无知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都到嗓子眼了,可最终还是换成了委婉的语气。这毕竟是一种没有患过的人无法想象痛苦程度的疾病。
从没有埋怨过上天,即使鬼知道我经历了什么。就像感冒是身体提醒自己有细菌侵入的方式,抑郁这场心灵感冒,也是在提醒自己,有些路走错了、有些路走过了、有些路走快了。停一停看看外面的世界——一念放下,万般自在。
【感谢】
感谢互相扶持的病友、感谢提供无私帮助的CY叔、感谢不理解但依然聆听的朋友们、感谢病期在工作上给了极大宽容和自由度的丹丹和露露,还有那个,无言感激的人。
就诊前一星期,我写下这篇日记:
每天早上的香蕉,每天晚上的小米粥和散步,这一周来,爸爸无微不至的关怀让我既觉得欣慰又深感内疚。内心像个瘫痪掉的人一样,双腿好像没有力气去支撑整个身体再站起来,连最基本的行走,都要比平时多花好几倍力气。所有以前感兴趣的事,那些本应五彩斑斓的世界,此刻也仿佛变成了灰色。躺在被窝里,醒来又睡去,睡去又醒来,伴随着一阵阵心慌,恐惧,颤抖,脑子里的马达不停地转动,警报声一次次响起“活在当下!停止思考!活在当下!停止思考!”每天日复一日回到家里发呆,感觉整个人生即将要废掉一样,没有斗志,不想努力,却又害怕被淘汰。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又害怕一事无成。我想周围真正能懂得这种身不由己的感觉的人寥寥无几。这已经不是一种情绪,而演变成了一种状态。
周五傍晚压抑不住内心的悲伤,拖着爸爸去北校散步。起初他还打趣地说“又是我倒霉,是不是又想我给你买什么?”在绕着操场一圈又一圈地散步中,我的眼泪狂流不止,粗略地跟爸爸讲了一下感受,原本以为爸爸会骂我,可他回应的却是超乎寻常的体贴。他说,“你要是早上醒了,不管多早,都要把我叫醒,我陪你聊天”,他说,“人活得稀里糊涂才好,赚得多的人他也有他的烦恼,破产自杀的多了去了”,他说“不要去和别人比较,人外永远有人”,他还说“活在当下,不要去想明天”……我们一圈又一圈不知疲倦地走着,就好像时钟上逆行的时针和分针,一大一小,相互依偎,没有尽头……眼泪好像怎么也流不完,几个小时的散步,直至离开校园,直至回到小区,依然没有停止。
周六下午温暖的阳光,仿佛也照进了心里,爸爸说“明天天气好,给你弄个躺椅,在阳台上晒晒太阳吧”。直至现在,5点多就醒来的我依然躺在被窝里,浑身没有力气。我害怕的不是严重影响工作效率,而是从此再无斗志和竞争力,也许,我应该试着站起来,为了爸爸,也为了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