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征稿(爱情):《沙鳖的梦想》
文/青鸟的耳朵
你看,我又遇到了沙鳖,世界如此之大,有的时候却不过是一个转身。
十年过去了,岁月像一场又一场风沙,在千千万万的人脸上留下世俗与尘埃,比如我,眼底眉梢都是风雨行走过的巷道,渐生的白发,是唯一值得注目的蓑草。可是沙鳖,却像时光的漏网之鱼,除了鼻梁上那副以前不曾有的眼镜,我看不出他与我们当初分别时有什么变化。
即使相隔经年,他的眼睛仍饱含情意。很多年前他就是这样。即使与我初识,也能让我心生错觉:如此明亮的眼睛里,一定装载着这个人对萍水相逢的我独特的情分。
为什么会注意一个偶遇的陌生人眼里有没有温暖,有没有内容?或许是因为这个世界太大,相遇不少,分离却更多,所以人人都有一颗飘浮而没有着落的心。若在哪里看到生根的可能,便能够萌生片刻的希望,积蓄此许的温暖。
我对老师的迷恋,或许也是缘于此吧。
我们的故事发生在春日。你知道的,春天是个蠢蠢欲动的季节,万事万物都在播种或遐想,迎春花挂满墙角或篱笆,海棠在枝头喧闹,桑椹子树开始制造供蚕宝宝远行的绿皮筏子,我的爱人,也在紫玉兰绽开第一片花瓣的时候,白衣胜雪地走进了我的视野里。
那是一堂古代文学课,他站在讲台上,胡茬青青,白衣胜雪,说“从今往后,我将和你们一起捕捉盛唐的月光,畅游清明上河。鄙人不胜酒力,但是喜欢煮咖啡,愿意在每一个你们参与的夜晚共同烹煮我们在一起的时光”。
这话说得真是,差点让我掩面而泣。
我坐在讲台的第一排,是全班离他最近的学生。我甚至能够闻到他的气息,感受到他跳动的喉结如同跃动的音符。说那段话的时候,他的目光与我的相撞,于是,我把它当成了对我的承诺。
因为,我相信除了我,别人都会在时光里相继离开。
咖啡沙龙在一个名叫老树的咖啡屋进行。它离学校不远,座落在长满香樟的林荫道上,名字与环境如此契合,咖啡的香味更是萦绕在我的生命里,经久不散。最初是几个人,十个人,再到二十个人,到三四十个人的时候,时间已经不知不觉过去了一年。
在这一年里,我总是早早地来,最晚离开。早来只是想坐在离他最近的位置,晚走,是为了与他多呆一会儿。
我们之间由最初的师生间的探讨,到后来发展成不用言说的默契。只需他一个眼神,或者一个手势,我便知道他需要什么。
我开始夜不能寐,却不知道如何迈出那一步。
就在犹疑间,我看到了我不该看到的一幕。
那时候已是暮暮,偏偏来了一场莫名其妙的倒春寒,我夹着书本经过老树咖啡屋,看到了紧挨着玻璃幕墙而坐的老师和与他年龄相仿的女子。后者穿着一件黑色的毛衣,栗色的长发随意地垂在肩上,正与老师十指交缠,互相凝望。
我呆在那里,任冷风冷雨把我的春衫湿透,都无法挪动我的步伐,直到被老师看见。
老师朝我招了招手,准备出来,我却已经仓皇逃离。
我再没有去参加老师的沙龙,中国古代文学史一年的课程也将结束。我却比所有同学都早地做了逃兵。
沙鳖就在这时走进了我的生活。
我们的相遇很简单。有一天我散漫地走在路上,看见有个男人正站在老树咖啡馆的门外,旁边那么多树,虬曲的,蓊郁的,着军绿长裤铜绿春衫的他却比任何一棵都要挺拔。
每个人都在匆匆忙忙,赶去求学或者谋生,只有他闲在那里,像在等人,又像在懒洋洋地晒着太阳。这是一个少见的懒汉,因为好看,所以我禁不住多看了一眼,却发现他也在看我。
我停下脚步,想:老师,这个人也有如此旖旎的目光。你以为就你有吗?我也可以有的。
我迎着他的目光一直走到他面前,然后微微地仰起头,问他:“你在看什么?”
“看一个向我走来的女孩。”沙鳖的脸上浮起故作神秘的微笑,漂亮得像个淘气的小男孩,“她眉头紧锁,脸色苍白,好像历经了一场劫乱。”
“你眼光不错。”我说,伸出舌头舔了舔干燥的唇,“我的每一寸肌肤都硝烟弥漫。”
沙鳖笑了起来,笑得光芒四溅,眼波流转。要是换作别人,一定会有猥亵的味道,可是沙鳖没有,他看上去像遇到知音一样欢喜,又像刚落下的雨滴一样干净,而我,干渴得正紧。
“我请你喝咖啡好吗?”他说,“你的嘴唇像失了水的玫瑰花瓣。”
我毫不迟疑地随他走进了敞开大嘴没有牙的“老树”。睽违已久的地方,几个月前我还坐在其中一个包厢听我的老师讲文学,我希望自己是最后一个陪在他身边的,可是他......
他并不需要我啊,他自有红袖添香,我的渴盼不过是个笑话。
咖啡明明不是酒,为什么我却在这个萍水相逢的男人面前醉得泪眼婆娑。
沙鳖这个人,怎么说呢?是朵顶好的解语花,虽是雄性,却颜色上佳,还有一副极好的肚肠,能容一个失恋女人所有的失落与感伤。
虽然我知道,我其实连失恋都算不上。
他有那么多的时间陪我坐咖啡馆,在没课的下午陪我到月亮西斜,随我在太平街兜兜转转,在美食与人流中丢失了彼此,又在不曾约定的屋檐下重逢。彼此之间神奇的心灵感应,让我们在茫茫人潮里失散又相遇,像小时候的玩捉迷藏。我们会同时伸向一个物件,想吃同一款美食,关注同一处风景。我们不像情侣,倒更像一对容颜迥异的孪生兄妹。
沙鳖对我说:“乔巧,我要是在五年前遇见你就好了。”说这话时,元旦来临那一刻的烟花在他身后绽放,他的眼神璀璨得像一个真正为女人痴迷的男人。
我望着他,我这么喜欢看他,更喜欢逗他,所以我说:“不能认识你这么早呢,对于女人来说,你是一处绝佳的风景,我不能独享。”
我其实是一个多么粗心的姑娘,他说五年。为什么是五年?这个平时秘不示人的入口,当沙鳖于忘情时将它展示给我时,我却如此轻易地错过,从而与他的过去、他的秘密失之交臂。
我那时候太迷恋感官的快乐,所以任思维偷懒。我更喜欢看沙鳖着急的样子:漂亮的眉头蹙起来,像一朵不安慰便会凋零的昙花。
果然,他握住我的双手,急切地说:“乔巧,你相不相信你是我生命中唯一的女孩?”
他的郑重被我当成虚张声势的夸张——有颜如玉似沙鳖者,理当红颜知己无数。况且,他在我心目中是朋友,是兄弟,更似闺蜜。他漂亮得让人想远观,想近玩,却唯独不想独享。
我伸出手,拍拍他的脸,说:“沙鳖,我们都是生命中的唯—,不是吗?”
是啊,没有哪个男人会像你一样,把我当成不分性别的知己。没有哪个男人会让我愿意将自己的心事毫无保留地说出,更没有哪个男人会像你一样在我需要时陪在我身边,在我不需要时,又不需要我牵肠挂肚。我们在一起的每一寸时光,都是慵懒的,放松的,惬意的,不需要任何戒备,警惕,考验,更不需要操心未来。
只要在一起就好啦!一切变得如此简单。
有时候我想,若没有后来那个突如其来的变故,我们是不是可能相守到老?
可是,该来的还是会来,该变化的一定会变化,生活就是这么变幻莫测。它看不得微小如你我的生命活得这么松驰,如此放逸,它要每一个生灵习惯于接受它所施予的苦难。
是的,我得到了我的老师的消息。他患了重病,女朋友也离开了他。
病是严重的癌症,爱人是容易背叛的爱人。骤逢如此大祸,他支撑得下去吗?
得到这个消息前,我和沙鳖正在书店寻找一本有关咖啡制作的书,就这样与同样买书的同学迎头撞上。当他说出这个消息和老师所在的医院时,我怔忡了片刻,然后抛下他们,奔了出去,招手拦了一辆车,不辞而别。
他真是大变样啊,黑发被剃得精光,眼神变得黯淡起来,可长眉还是入鬓,鼻梁依旧挺拔,嘴唇虽然不再红润,却依旧有着我喜欢的弧度。
每一处,每个角度都是我喜欢的味道。我扑到他的枕前,泪流满面。
老师从昏睡中醒来,本来思维那么敏捷的人,却将近一分钟没搞清眼前的状况。他似乎不认识我了,直到我擦干眼泪,叫了一声老师,他才慢慢地笑起来:“是乔巧呀,这段时间你去哪了?”
沙鳖,你知道我听到这句话后是什么滋味吗?内心五味杂陈!我的老师,他其实是记得我的。他问我去了哪里,说明他时时盼着我出现。或许所有的怨恨、逃避,不过是自我的设限。
我就这样回到了老师的身边。他的女友在他最艰难的时刻离开了她,我却在他最艰难的时候出现,不用比较,他已经知道哪个人更值得他爱。我并不是要跟一个背信弃义的人争夺什么,我只是将一腔埋藏得过久的情感翻出来,给它一片并不丰沃的土壤,浇水,施肥,再看着它一点一点地发芽分蘖。
老师的医疗费是一笔很高的数字,他并没有多少积蓄,所以已经倾囊而尽。我想我应该帮忙,即使力量微弱,也要竭尽所能。正好老树咖啡馆贴出了招工公告,我便在那里找了一份兼职:做招待,每个月有2500元的月薪。这个月薪高出同类店面许多,虽然在这个非常时期,它无异于杯水车薪。
不过,我的老师爱喝咖啡呀,所以我当然要学会煮咖啡。我一次又一次地尝试,让清淡的,浓稠的,微酸的的咖啡在齿尖舌头流转,寻找着当年他煮给我们喝的,令我永生难忘的味道。当我终于把烹好的咖啡端到他面前给他品尝时,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感动、惊喜和思念等一系列复杂的光芒。
他说:“巧巧,很好喝。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眼里竟然有泪。
我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脸,安慰他:“等你好了,我天天给你煮。”
那是久病的他第一次焕发出往昔的力量。他一把拥住我。我们在消毒药水浓重的病房里拥抱和接吻。我的老师,他的情感如此炽烈,泪水更是滂沱,打湿了我脸上的每一寸肌肤。
沙鳖,我知道你会说我傻,其实每一个见证我俩感情发展的人都说我傻。可是我愿意啊,我觉得这是我人生中最美妙的时光。它不同于和你在一起时的平静与放松,它激情四溢,每天都在迎接希望。
如果它真的如别人所说的是一场劫难,那就来吧,我愿意承担。和心爱的人一起历劫,有比这更美妙的疼痛和苦难吗?
我知道我的老师他已经无药可医,但我又何尝不是?在见到他的第一眼起,沙鳖,我就知道自己无药可救了。
老师走在暮春五月,即将进入温暖的夏季,竟然来了一场倒春寒。我在低沉的哀乐里想起两年前那个同样的季节,他和他的女友坐在玻璃幕墙的另一面,十指紧扣,目光痴缠,我则在墙外冷得不能自己。两年后的现在,相似的玻璃棺,棺里的他冷成冰柱,棺外的我哭得几近虚脱。
此生再不能见啊,相爱太短,相守更是太难。
我晕倒在现场,醒来已是第三天,第一眼便见到了沙鳖美艳的脸。他担忧的目光,一点儿也不像暮春应有的景象。他握着我的手说:“乔巧,你终于醒了。亲爱的,别忘了,你还有我。”
我闭上眼,眼泪又开始泛滥:即使有你帅气如许,可与我有何干系?没了他的世界,花儿开得再芬芳,擦肩而过的人笑脸再灿烂,也无法吸引我的目光。因为我俩的相遇相知,原本就是以他为参照的啊!
春天按理说是一个吉祥的季节,万物复苏,百花生长,我也在这个时候,遇上了老师。我生命中的第一份爱情恣意生长。可是,春天也是一个容易衰败的季节,它从不结果,它只负责开花和凋零。
我选择了离开。
再见沙鳖已是十年后的现在。
十年的时光里,我在一个距离沙鳖和长眠的老师近千公里的城市住下,开始一场新的人生。我以为远离便可以忘怀,因为那样的一场情感,经历一次便足够将自己掏空。很多人事,需要足够的空间,足够的时间来祭奠,新的生命力方能慢慢长出,一如废墟上渐生的花朵。
是如何与沙鳖重逢的呢?那天来了一个客户——十年的时间,足以让我在这座城市有一番小小的事业。我陪她吃完饭,已是晚上九点,她接了个电话,说有个朋友在酒店等她,所以我又把她送回酒店。望着她被那扇华丽的旋转门卷进去,我转身准备离开,却发现旋转门吞吐出来一个无比眼熟的人。
细长的眼睛,弯成好看弧度的眉,高挺的鼻梁,初月似的唇,还有似曾相识的铜绿上衣以及军绿色长裤,这不是沙鳖么?一切仿佛就在昨日,不过相隔了一个白天,他现在又在朝我走来。
不,还是有不同的,以前的沙鳖是不需要眼镜来衬托的,他站在那里,便已经是一首诗。但是眼前这个人,戴着一幅无框眼镜,让他本来已经足够儒雅的外表显出几分岁月的沉重来。
看来时光真的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不管他曾经年轻还是曾经美貌,只不过像眼前这个人一般刚刚好,还真是不多见。
我怔在原地,直到酒店保安提醒我离开,因为我的临时停车占住了大门口的车道才醒悟过来。
“乔巧么?”十年后的沙鳖冲我笑,“我终于找到你了。”
这句似曾相识的话让我内心风起云涌,因为很多年前,也有一个人对我说过类似的饱含风霜雨雪的话。他说“你去哪了”,里面浸透了他的牵肠挂肚。你说“我终于找到你了”,里面又有多少不为人知的跋山涉水?
可是,过去的终究是过去了,你的出现,唤醒了那段岁月,却无法留住它。斯人已逝,时光忽忽,岂容再回首?所以,我没有像以前见到你时那样朝你张开双臂,而是缓缓地绽放一个笑脸,说:“你好!”
沙鳖停下了脚步,脸上的似喜似悲于一瞬间凝固。以前我从来不会觉得沙鳖是一个敏感的人,而是觉得他天真得像个孩子,笑点低得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年,可是这一刻,不过是一句有些距离的“你好”便让他迟缓了脚步,变得怅然若失。
我问他怎么会来这座城市,他说来参加一个画展。我都差点忘了,沙鳖是一个小有名气的画家。记得有一次我和他在“老树”闲聊,他说希望有一天,能够把自己的画挂满整个咖啡馆,让每位来品咖啡的食客如同进入了艺术的殿堂。那个时候我还笑他呢,说他不愧是画家,把生活想得跟画画一样。
我比他小了将近十岁,可是那时候的我正处于爱而不得的低靡状态,所以把一切都看得很颓废,“小小年纪却老气横秋。”他笑我,然后说,“相不相信有一天,我会让你看到我梦想的一切?”
现在十年过去了,沙鳖,你的梦想成真了吧?
“我就是来告诉你这些的。”沙鳖说,“同时,也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另外……”他迟疑了一下,像积聚勇气一样低下头。那一瞬间,我竟然看到了他有轻微的谢顶。沙鳖,不过才40出头吧,于一个男人来说,理应是精力旺盛,大展宏图的时候,如果他足够世俗的话。
他抬起头,重新凝视着我,镜片后的目光闪烁不定,用近乎乞求的语气说:“如果有可能,我特别盼望你能够回一趟故乡。”
我疑惑地望着他,不明白他所言何来。他是需要我做什么事吗?
身后响起汽笛声,他说是来接他的朋友。他的朋友是个中年男人,长得壮硕,与沙鳖有着完全不同的体魄和风格。两个人一阴柔一阳刚,让我简直有点为沙鳖担心,如果他和我是同性的话。
我们简短地打了招呼后,沙鳖冲我笑笑:“我该走了。”
十年以前,我是一个轻巧的人,懂得随时随地地表达爱和恨,我的脸蛋是我心灵的晴雨表。可是十年后,我变得拙于表达,因为生活教会了我很多,比如情绪不能轻易释放,有些话不能轻易说出口。它们闷在身体里,因为找不到出口,而无望地往下坠,坠成铅,成铁。我知道,所谓的智慧,不过是一次又一次挫折的重量,就像去超市购物的主妇,她们满载而归的同时,那些篮子里精心挑选出的商品也滞重了她们的脚步,迟缓了她们的步伐。
我其实有很多话要说,如果有可能的话,我甚至能够说上几天几夜。但是,我也知道,如果不想说的话,一句话都可以不说。因为说再多的话,也是滔滔时光里的东流水。它们不会对我们的现状有任何帮助,而只会增添惆怅和失落。
我用目光追随着他俩的背影,看着那个高他半个头的男人轻轻地扶着他的胳膊,像牵着一位过马路的老人。
就这样别过了吧,离别,终究是最便捷的答案。
我准备上车,突然听到沙鳖在对面喊:“乔巧——我会在老树等你的!”
我闻声抬头,他却只给我一个慢慢摇上的玻璃窗,以及汇入车水马龙和灯红酒绿中模糊的车灯一盏。
曾有太多心灵感应的我们,终究是将彼此丢在了茫茫人海里。
两个月后,我回到了故乡。不完全是应沙鳖的约,而是上次那位女客户,她是我和沙鳖的同乡,也曾经是沙鳖的熟人。沙鳖之所以找到我,是因为他不知道从哪里得知她与我有联系,所以特地找到好久未联系的她,问我的情况和住址。女客户答应试一试。
看来,沙鳖找我不是一两天的时间了。可是,他找我数年,难不成就为了那个晚上数分钟的重逢和三言两语的闲聊?
我百思不得其解之后,便趁着回故乡办事的机会,重回“老树”。
他说他会在“老树”等我。
“老树”还是原来的“老树”,十年不见,周围的建筑已经褪色,街道也已从原来的幽静一变为繁华,它却还是原来的样子。
我推门进去,音乐细细,植物扶疏的室内有着幽暗的光线,两三桌享受着清静和优雅的顾客,各自在座位上轻声聊天——并不见沙鳖。迎上来一位侍者,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他说:“你是乔巧小姐吧,我们老板有一封信要给你。”
“老板?”我不解地望着他。
“是的,就是秦沙秦总。”他说。
我怔在那里?秦沙秦总,难不成是沙鳖?
侍者微笑着颔首:“是的,朋友们都这样叫他。”
我内心震惊,认识他许久,居然不知道他竟然就是老树咖啡屋的老板。难怪第一次见他,他会站在门口,态度那么闲适,表情那么陶然,原来他就是这里的主人。他的真名是秦沙吗?可是他从来没告诉过我。
我和他曾聊起过这个话题,我问他为什么有一个这样奇怪的名字:“姓沙名鳖?”他笑,用手刮我的鼻子:“乔巧真是个天才。知道沙鳖的特性吗?它只要一片干净的水域和沙滩就可以创造奇迹,我希望自己也这样。”
沙鳖,我一直以为你就是一个小打小闹的画家,如你所说的,大部分时间宅在家里涂涂画画,偶尔去某个美院装模作样地教学生涂上几笔,若哪一次赚了点钱的话,你便会请我嘬上一顿,给我讲你曾去过的某个不为人知的小镇或小县城的风士人情。
我当你是知己,你却对我隐瞒至深。
你千里迢迢跑到我谋生的城市,叫我回故乡一趟,就是为了让我在回“老树”的时候,告诉我真相,然后让我震惊吗?
那封信被一个棕色的信封装着,散发着浓郁的咖啡香。我小心翼翼地拆开它,像拆开一个尘封已久的秘密。
的确是个秘密。
令我瞠目结舌的秘密。
`乔巧,爱你十二年,直到得知自己患病的那一刻,才心灰意冷。HIV,一个可怕的名字,带着死神的狞笑,把我从对你的想念中彻底惊醒。
这才知道,我一梦十二年。
很多时候我会想,如果当年你没有不辞而别,而是留在我的身旁,我和你的后来会不会改变走向。我敢笃定,如果你没有离开,我一定会娶你为妻,即使你不同意,我也会求到你同意的为止。
是啊,如果你没有离开,我不会再回到他的怀抱。你已经见过他了吧,就是那天我们在酒店门口重逢,来接我的他。我们从20岁认识,纠缠到25岁。五年的同性感情,在遇上你的那一刻,产生了裂痕。
只因为,我爱上了你。
和你在一起的两年,是多么幸福的两年。我发现我依然是个男人,是个正常的男人,一个懂得呵护,懂得怜爱,懂得为自己心爱的人疼痛和快乐的男人。我平生第一次涌起娶妻成家的愿望,甚至还偷偷想过,生个男孩他会像谁,生个女孩,则一定要像你。
可惜,那时候的你,心有所属。
我并不着急,因为我知道,你和你的老师是不可能走到头的,特别是他患了绝症后,我还卑鄙地窃喜过,为终于可以独自拥有你而欣喜。
可是,乔巧,你不辞而别。
你走了,也带走了我的未来。
我想尽一切办法找你,但是你走得如此干净利索,没有留下一点蛛丝蚂迹。和你认识的时候,因为深藏着对自己性别取向的自卑,我没有与你的任何一个亲友交往过。我只知道你,一如你只知道我。我们只知道彼此的结果便是,有一天你走了,我再也无法找到你。
十年后,老天怜我苦心,让我终于有了找到你的机缘。因为偶尔与一位客户闲聊,她说她认识你。这时候的我,已经知道自己患了病。我知道如果我来找你,我们之间也已成为过去,但如果不来找你,我想,我离开的那一刻,也难以阖上双眼。
我来了,看到了你,巧儿啊,十年的时光,你成熟了好多。那都是一个人在外打拼的艰辛吧,本来花一样娇嫩的人,竟然有了比我这个男人还凛然的气场。
我来,是为了告诉你,你回来看一眼“老树”吧,因为这个我花了毕生心血的咖啡屋,以后,你将是它的主人。
转户所需的一切手续我已存在公证处,你只要带上资料去工商局便可以了。别拒绝我,巧儿,如果你不接盘,这间咖啡屋将成为一间荒废的老屋,我的灵魂若回来,都会为它的孤寂和荒芜哭泣。让它在你的手里重新活过来吧,因为,我如此眷恋我们在一直的时光,它们理应得到照顾,得到珍藏,得到永远的呵护。
乔巧,这是我最后的遗愿。
让你成为老树咖啡屋的女主人,是我12年来的梦想。
不用找我,我和他都患了同样的病,已去了一个任何人都不知道的地方,度过最后的时光。你需要做的,就是把我们曾经的日子珍藏好,勤擦拭,让别让再染尘,再孤单。
爱你的沙鳖
“老树”是一个越咀嚼越值得回味的名字,即使历经沧桑,看够风雨,改了江山,易了主人,依旧是青葱的模样,是街道上所有建筑中最不显老的房屋。来光顾的食客很多,从羮汤到咖啡,没有一样不精致可口。我甚至还在后院挖了一片池塘,做了一片白沙滩。阳光照在上面,它是一片适合生存和梦想的地方。我想,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有个着铜绿上衣、军绿裤子的漂亮男人走进来,要上一壶咖啡,一边观赏着树木森然、清香缭绕的室内,一边轻声要求:“老板娘,能不能喝上一杯,陪我叙叙旧哦?”
我想,那会是世上最美妙的情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