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下午归家,妈妈将将扫好了灶间,这是过年前的除尘了。以前厢屋是瓦房时,老人拿竹枝扎在竹竿头,当掸子用,清罗罗网最爽利。灶间吊了顶,就只好拿布擦,妈妈爬上爬下,很吃力,夜里央告我,不能帮我搬书了。灶家菩萨上天是廿四夜,但那时还未洒扫,灶王爷想必一路风尘仆仆。清代进士佟濬的母亲赵夫人写过一首《祭灶》,诗云:再拜东厨司命神,聊将清水饯行尘。年年破屋多灰土,须恕夫亡子幼人。北方祭灶在二十三,想必也没开始除尘,照旧俗女人是不能祭灶的,可是没有办法。别家用瓜果蜜糖粘灶王爷的嘴,这里只有一碗清水,也是没有办法。屋破难以修葺,灰多无暇常除,累及王爷没有好的栖身之地,皆是没有办法,只好一拜再拜,央求菩萨宽恕——一句夫亡子幼人,举重若轻,令人难忘。
像赵夫人这样的人家,越逢节日,越是凄清吧。凡经历过至亲至爱离别的人,大多见不得热闹亲爱的场面,见了难免有不伤心的。赵夫人尚有儿子可以抚育,含辛茹苦毕竟心上有劲,若是真正形单影只的孤旅,动静之中,更加深沉。黄景仁作《癸巳除夕偶成》:千家笑语漏迟迟,忧患潜从物外知。悄立市桥人不识,一星如月看多时。年三十夜,站在桥边听人家守岁的欢声笑语,独立多时,仿若身化星飞。黄是天才卓绝的诗人,也是众所周知的惨人,我以为这种惨同他的诗才一样是与生俱来的,有的人什么都不做,往哪儿一站,自带了一股悲悯。赵翼的状元被王杰生生拿去,照样意气风发,并且老而尤盛。镇江西津渡载其诗:白雪满头花满眼,一年两度到扬州。白雪满头,想必寿高,一年两度、满眼芳菲,真不老也。又在八十五岁作《除夕》:烛影摇红焰尚明,寒深知己积琼英。老夫冒冷披衣起,要听雄鸡第一声。老夫聊发少年狂之意,羞死后辈。
我们家里并没有守岁守一夜的先例,过了十二点也就睡了,只有大人会在整点时起来敬香。这大概是因为人少的缘故,人是一切生活的基础,人口多的家庭才有做事的氛围和需要。如家里只有二三人,坐在桌边,越坐越冷,越没意思,守什么劲呢?假如他的听众只有一两个人,讲故事的也不愿意多讲的。那么,看到古人守岁的热闹,只好当一回黄景仁了。宋代席振起的《守岁》诗云:相邀守岁阿戎家,蜡炬传红映碧纱,三十六旬都浪过,偏从此夜惜年华。晋人呼表弟为阿戎(蛮萌的),杜甫也有“守岁阿戎家,椒盘已颂花”,大家为啥喜欢去表弟家里守岁?我初看此诗,走马观花,错把“旬”当作“岁”,以为这是诗人三十六岁写的诗,人到中年方思浪子回头,十分感慨。丙申年我虚岁二十六,改作二十六岁都浪过,也很适宜。初一时,班主任在我成绩报告单上曾留言:浪子回头金不换。三十六旬,一年到头,都把光阴虚度,只在新年伊始自省自觉,而后暗暗立志,遇到这样诗句这样心态,直让人如逢患难知己,相视一笑。难怪苏轼的《守岁》要说:明年岂无年,心事恐蹉跎。努力尽今夕,少年尤可夸。今夜立志,明日要践志,明年要遂志,不然明年岂无今日,恐又要自惭。
唐代有个神童诗人叫作史青,五岁作了一首〈除夕〉:今岁今宵尽,明年明日催。寒随一夜去,春逐五更来。气色空中改,容颜暗里回。风光人不觉,已着后园梅。五岁写这样的诗,几乎让人相信有宿慧这回事了。寒随一夜去,春逐五更来,我劝诸位,新年里第一要紧的是珍惜时间,多读书。其次,有能力的话,要多生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