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学,爱情被埋葬在荒野深处

荒野沙洲曲——

37岁的渡边在德国机场再次听到《挪威的森林》的曲调,一切仿佛回到从前,他想起了20岁那个阴郁的年纪。类似渡边那种被定格的触动,多次出现在我的生活中。正在做的事,一念之间仿佛曾经做过;遇见的人说过的话,仿佛曾经出现过,有时是记忆的痕迹,有时是睡梦中的镜头。一首歌,突然回旋在30岁的而立之年,也会茫然间触动心弦,在脑海中出现一个直子,或绿子。

跨过十年的时间门槛,同样回到20岁时的大学校园——当我年轻的时候,现在自然也是年轻人,但已开始跨入思想以及身体衰老的大门,那时候则是一个无工作无房产无家庭的赤裸裸的年轻人。带领我回去的,是路边一家服装店里传出的旋律,“自你走后心憔悴,白色油桐风中纷飞……”混杂在小贩的叫卖声中,以及手机卡、十元店、混沌摊和往复的行人的嘈杂中。在早已远离恶俗的流行歌的当下,我站在服装店门口,陷入久违的思绪之中。

2005年秋天以及接下来的冬天,20岁,我们的世界只有荒野和漫天飞舞的沙洲曲。

在远离市区的大学城,我成了一个自由的孤独者。直到多年后,我依然会追忆起那个秋天以及冬天,如此孤独,又是如此快乐。孤独以及快乐缘起于追女生的失败。搬进大学城的前夕,在小清河畔的北校区,我向大一时锁定的目标,一个娴静的女孩表白,自然被拒绝。我在兴奋中如释重负。很奇怪的心情,可能拒绝也不过是对自己的一个交代。

一场大雨抬高了小清河的水位,河水倒灌,校园成了一个巨大的湖。那时还不叫赶海,每天我们淌着水去上课。有人专门逡巡在女生宿舍门口,等待落单的女生轻唤他的名字,娇羞地伏在他的背上,作为一只通往教学楼的独木舟,幸福前行。

我没有心情关心女生能否顺利渡到彼岸的教室。等到水退去,又一场小雨降下之时,连同人和行李在内,被运往遥远的长清大学城。尚未完工的所谓现代化的教学楼和宿舍楼,深埋于两片大山之间。远离市区的大学城,成了我们的荒野。

秋风萧瑟,在黄土漫天的新校区,我和新结识的8个男生,“整天熬练筋骨,于女色上全不打紧”——每天9个单身的处男同时起床,从不同的宿舍鱼贯而出,一同走进餐厅,喝掉9碗小米粥,一起走进教室,在最后排的暗影里蜷下身子。下课后一起去餐厅,吃掉16个馒头和两碗米饭。米饭是两个江西人吃的,他们吃不惯馒头。黄昏中,9个人窜进校园南侧尚未拔尽的玉米地。夕阳的余晖里,9个斜跨的背包敲打着9个屁股。晚上,在争吵了一夜之后,9个人几乎同时进入梦乡。

没有网吧。专门蛊惑年轻人的网吧,要到一年后才在校园周围遍地开花。喝酒,要到十几里外的长清县城,购物也是。偶尔逃课,只有去山野之间摘酸枣,或者爬到南面的山顶,俯视骨灰盒般的教学楼和餐厅。山上竟然有一座简陋的文庙,一个幽暗的老头儿蹲在屋前看守。山的名字据说叫双龙山,几年后才知道真实的名字是龟头山。山上有人活动过的痕迹,一个大石盘上被凿出了很多孔洞。向北望,马路对面的另一所学校,其背靠的山更有名,叫开山,许多年前徐志摩乘坐的飞机就是在这里坠毁。

大二重新分班,被撺到一起的青年男女,半熟不熟。于是便隔一周举行一次班会,也不是班会,是为了让男女同学尽快熟悉的主题活动,每次有一个话题,比如童年、故乡,每个人轮流发言。遍寻全班女生,不论美丑,皆没有我中意以及中意我的,所以讲起话来便没有那几个兄弟一般有针对性,刻意表现。

谈话久了也没意思,元旦来临,搞了一次晚会。中午,我和两个兄弟在餐厅一人灌进去半斤白酒。那时不胜酒力,下午的古代文学课便没去,在宿舍酩酊大睡。课上和不上是没有关系的,那个可怜的老头,讲课木木呆呆,把阮籍和嵇康讲成了呆瓜,完全没有风度。吃过晚饭,酒意还未消,混在9个人的队伍里朝教学楼摇晃。那天我和9个人中的A合作表演相声,好像叫土豆和地瓜的故事。两人穿了白衬衣和西裤,我用一沓白纸涂上颜料做了两个领带,拴在两人的脖子上,很像那么一回事。

相声逗笑率还算可以,我们自毁了形象,互相贬损。猛然间我发现了一双眼睛,大而有神,笑而不语,蜻蜓点水,一时呆住了。我盯着她,矮小、瘦弱,也可以理解为娇小玲珑。

9个男生之外的另一个男生J,此时正和一个女生处于恋爱前的暧昧阶段。他走上台,高歌一曲《寂寞沙洲冷》。那个初冬,小刚的这首苍凉的情歌开始在校园弥漫,广播、商店,有音箱的地方都在冒着这首歌。爱他的女生醉眼迷离,我们9个人伸长了脖子,盯着这个女生怪笑。

晚会结束,走出教室,外面雾气朦胧。在9个人的尾随下,J和女生并排走在我们前面。两个人又情不自禁地唱起了刚才晚会上的歌,曲调时而悠扬,时而跑偏。后面的9个人开始齐声高歌,“当幸福恋人寄来红色分享喜悦,闭上双眼难过头也不敢回,仍然拣尽寒枝不肯安歇微带着后悔,寂寞沙洲我该思念谁”。9个背包敲打着9个屁股,在夜色中的校园里跳跃欢歌。

前面的女生微笑着斥责我们,我们报之以怪笑。

此夜,一场大雪覆盖了整个山区,山谷中的学校被雪白覆盖,成了山野的一部分。9个人在打了一下午雪仗之后,班长通知,今夜继续与本班女生欢聚,在广场举办一场露天雪地舞会。我们兴奋不已,准备给女生最猛烈的袭击。又是吃过晚饭,9个人混在本班12个男生中,一人手握两个大雪球,朝女生宿舍浩荡进发。此时校园已是人声鼎沸,广播里一曲欢歌后,又是《寂寞沙洲冷》的旋律。

忧郁的曲调,忧郁的年龄,在漫夜中混杂在一起。我们有一个当代文学老师,和周传雄同姓,且名字中有一个字相同,人送外号“大刚”。

不提大刚。我们12个人一字排开,立在女生宿舍楼西南侧,筛选着女生群里的熟悉面孔。当我班女生集体出现在我们面前,迎接她们的是24个雪球。在她们狼狈的斥骂声中,我们开怀大笑,继而被她们的雪球包围。40个女生的40-80个雪球,在气势上胜过了我们。

走到广场,喷泉在满地的雪片中喷放。伴随着音乐的起伏,喷泉做出各种姿态。越来越多的男女舞动起来,我们9个人一个也不会跳舞,只好站在喷泉边仰望天空。

第二天晚上,元旦狂欢的最后一夜。我们失去了接近女生的兴趣,窝在宿舍里抽烟。其中一个说,今晚餐厅还有舞会。没有人接话。他接着说,有啤酒,可以喝一点。两个人站了起来,扔掉烟头,向餐厅走去。说话的人也扔掉烟头,跟在他们身后。剩下6个继续抽烟发呆。

我就在那三个人之中。

餐厅的灯被设置成了暧昧的颜色,穿着厚重的羽绒服的男生和精心打扮的女生混在一起,显得极不协调。我们三个找了一张餐桌,点了啤酒,小心地喝起来。舞池中,越来越多的男女加入到双人舞的行列,跳得有模有样。我们中最帅的B首先被一个女生邀请走了,第二个受邀请的是我。

更有可能的是我主动约的女生,记不清除了。那是大眼睛。她身着一袭绿色的紧身羽绒服,一条小辫在羽绒服上跳跃,忽闪的大眼睛闪着银光。我的心跳出了胸膛,手轻轻搭在她的腰上,另一只手握着她柔嫩的小手。我不会跳舞,她只会一点点,不过无所谓,互相搀扶着走动,就已经把我俘虏了。

我看见剩下的那个兄弟C依旧一个人,在阴暗的角落里猛灌啤酒。我拯救不了他,要拯救的是我自己。舞跳了一段,换成了兔子舞。所有人排成长队,把手搭在前面人的肩膀上,愉快地前行。大眼睛就在我身后,两只手紧紧抓着我的羽绒服。当我扭头的一刹那,看到C紧跟在大眼睛身后,朝我挤眼睛。他那双脏手重重按在大眼睛的肩膀上,我真想去把他一脚踹倒。

故事的结局是在二十天之后,考完试,放寒假的前一天。所有人聚集在一个宿舍里,抽烟打扑克。我不喜欢打扑克,找到A。他告诉了我大眼睛宿舍的电话,并爽快地把自己的手机递给我,要我去阳台打电话。

那时候我还没有手机,心怀感激地走到阳台,颤抖着拨通电话。当大眼睛熟悉而又充满磁性的声音传递过来,我的心再次逃离了胸膛。我们漫无目的地聊了起来,关于学校、家乡,随便什么话题都充满了兴趣。半个小时后,互道晚安。

我爬上宿舍楼最高的一层,走到一个露天阳台,面对空寂的校园,点燃一颗烟。那个号称比泉城广场还要大50亩的广场,隐藏在空寂的山谷中,一盏盏路灯发出幽暗的光亮。

可惜,寒假归来,我一时间忘记了大眼睛。春天来了,我整天忙于到图书馆看书、发呆,去河里捉鱼,回到宿舍炖了喝酒,或骑自行车跑出去八九十里地,征服那些土了吧唧的山包。到了夏天,另一个女生走进了我的世界。《寂寞沙洲冷》的旋律从未响起。许多年过去了,我再未体验过充实而又寂寥的单身生活。直到此时,服装店内响起的熟悉而又遥远的旋律,把我带回10年前那个秋天以及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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