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学老师

我的小学有过三位老师:转学之前一位,转学以后两位。

我一直在我们村小念到五年级上期,这五年半的时间里,教我们课的老师就只有一个人。他姓王,我们都叫他王老师。

王老师不是我们村的,也不是我们一个大队的。他家,离了我们村的学校,大概有五里路。每天一早,他就走路到学校来上课,中午大抵是不回去的,就在学校煮饭吃。等到下午放学,他再步行回家。

王老师是接他父亲的班,才成为老师的。据说,王老师只读到六年级,而且还没有毕业。王老师的父亲是个教书先生,于是子承父业,王老师顶了他父亲的班,做了一名小学老师。

可是因为王老师读书太少,很多学校都不愿意长留他。也是听说,王老师在来我们学校以前,辗转呆了很多个学校,可是都是一两年就被调走了。当然不是因为他教的好而得到重用。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们村里的大人们,是看不起王老师的,觉得他教出来的,也不过是些“瘟猪子”(成绩不好的学生)。

不管是不幸还是有幸,我终究成为了他的一个学生。

当时的我,是无法辨别他教得好或不好的;现在的我,也实在想不起当年他是如何教我们的。只有一点记得特别清楚——他从没教过我们普通话,连拼音都是四川口音。

王老师年纪不大,与我父亲相差无几。他的大女儿,好像比我大上一岁。如此推算,教我时,他大概也就30左右。

印象中,王老师应该有一米七几,不胖,有几分文人的儒雅。他总是穿着一身中山装,蓝灰色,也许是洗的次数多了吧,衣服有些泛白。脚上一般穿着一双黑色尼龙布鞋,偶尔,会穿上皮鞋,也是黑色的。

走路时,王老师的腰背挺得很直,脚步不缓不急。可是,风流倜傥,玉树临风这一类词,实在与他沾不上边。这可就得再细细道来了。

王老师虽然年纪不大,发型却显然着急了些。头顶的头发稀疏,接近额头的地方,头发是没有的,乍一看,着实锃亮宽广。眼睛生得也不是那么好,一只大一只小,大的那只有些突出,而且给人的感觉是斜的。因为那只突出的眼睛,我们背地里给他取了个绰号,叫“鼓眼睛的小蜜蜂”。

王老师承包了我们所有的课程——其实就只有语文和数学,其他的科目,都是不上的。

上语文时,他就在黑板上画出四线格和田字格,教我们写拼音和汉子。因为用的次数太多,反复地画太多费时费力,他便在黑板上画了永久的格子——先用铅笔画出线条,再用油漆顺着线条再画一遍——油漆是黄色的。油漆的味儿很浓,之后好长一段时间,一进教室就能闻到油漆味儿。

上课时,他就在黑板上写,我们就在拼音本上写。写好了,他就教我们念。想来也挺好玩的:用四川话念出拼音字母,然后再拼读。现在,应该是听不到这种奇特的念法了吧!

我一向念书都挺好的。可是刚开始也不是。

不记得是几年级的时候,王老师检查我们的加法背诵。当时让我和另一个女生——黎小英——一起背。我本来是有些紧张的。

没想到黎小英比我还紧张!

我背的时候,她就跟着嘟嘟囔囔,我一停下来,她也没有了声。我急了,更紧张了。最后,我们俩都没能背下来。

按照事先说好的原则,没有背好的,都要挨打,打手心。

我知道难逃一劫了,畏畏缩缩地伸出手。王老师似乎在强忍着什么一样,举起小树条,紧闭着嘴,看着我的手,狠狠地打了下来。

我其实是被打疼了的,手心火辣辣地疼。看着周围一个个被打的男生,嬉皮笑脸,搓着手说不疼,我实在笑不出来。

从那以后,王老师再也没打过我了。

可是他还会打其他同学。不扫地呀,乱扔东西呀,跑到教室后面的沟里玩耍呀,爬到操场里高高的树上捉毛毛虫吓唬人呀……总之,违反纪律就要挨打。

不仅要打手心,还要打屁股。

打屁股又分为两种。一种是站着直接打的,这是犯了比较轻的错误;另外一种则是趴在板凳上打,这是犯了严重的错误。

我们坐的都是长条凳,因为是纯手工制作,也没有统一的规格,有的高一点,有的矮一点;有的宽一点,有的窄一点;有的黑一点,有的白一点。挨打的时候,就趴在这条凳上。我们把趴在条凳上挨打,通通成为“打扑板”。

“打扑板”也分两种:穿着裤子打,和裤子褪至膝盖处打。

前一种虽也很是耻辱,但都好过后一种。后一种一般是不用的,除非犯了难以饶恕的错误,而且知错不改,执迷不悟。露出屁股挨打,不论是心理上还是身体上,痛苦都是加倍的。

班上男生被脱了裤子“打扑板”时,我们都是不看的。捂了眼睛,等到别人说“打好了”再睁开眼。

王老师上课是没有课程表的,他想教语文了就上语文,想教数学了就上数学。偶尔语文数学都不想上了,就上体育课——其实就是我们自己玩儿。

可是我并不喜欢上体育课,因为班上的男生总是欺负我。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或者说我转学前的好多时间,只要没上课,我都安安静静地靠在墙上,手背在后面贴着墙,脚后跟也尽量靠着墙,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等着上课。

可是王老师并不在意我被欺负这件事。可这却是我执意转学的根本原因。

因为离家近,王老师让我管教室门的钥匙,也就是负责开门和锁门。

于是,我每天一早就到学校了。而锁门就比较麻烦了,要等到卫生打扫完以后,我才能锁,也就是,我必定是那最后一个离校的。

我说过,班上的男生老是欺负我。所以每次只要轮到他们打扫卫生的时候,我就不得不跟着一起扫,而且最主要是我一个人扫。最后锁上门的那一刻,我还要提防他们趁机欺负我。这也是我经常飞快地跑回家的原因。

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要发生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

那还是一个下午,我打扫好卫生后,我正在锁门。一双手从我的脑后伸了过来,在在我的脸上揉了揉,捏了捏。不用回头,我都知道是那个“小头头”干的。

——我的眼泪顿时就流了出来。

当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鼓足了勇气去告诉王老师时,我只看到了他一脸的淡漠,即使泪眼模糊,也让我至今难以忘怀。

他终是没有处罚那个男生,我不知道为什么。

在这件事情以后,我先是在某天的上课时间,背着书包冲回家里,哭着告诉我妈“我不读了”,却被我妈送回学校。接着便是在一天下午,和我同村一个小我四岁的妹妹,一同走路去把教室门钥匙还给王老师。

后面这件事,惊动了大半个村子的人。因为没人知道我们去哪里了,大家都焦急地忙着到处找我们。

我带着那个妹妹,靠着不甚清晰的印象,一步步一点点地走到了王老师的村子,又问到了王老师的家。当时他不在家,我把钥匙给了他的妻子,就带着妹妹回家了。

等我们到家时,天已经大黑了。

我爸妈问我干嘛去了,我只回答了送钥匙。出人意料的,我爸妈没打我,甚至一句责备的话也没有。

后来,我提出要转学,爸妈同意了。

不久前听我妈说起王老师,说他逢人便会炫耀,说他虽然没读多少书,却教出了一个读了大学的人。

我的确是他寂寞教学生涯中的一点安慰吧!因为一直以来,我的成绩都是他得意的资本,是打脸那些看不起他的人的证据。

想起他,便想起那段我也许此生都不会忘却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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