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悲白头翁
刘希夷
洛阳城东桃李花, 飞来飞去落谁家?
洛阳女儿惜颜色, 行逢落花长叹息。
今年落花颜色改, 明年花开复谁在?
已见松柏摧为薪, 更闻桑田变成海。
古人无复洛城东, 今人还对落花风。
年年岁岁花相似, 岁岁年年人不同。
寄言全盛红颜子, 应怜半死白头翁。
此翁白头真可怜, 伊昔红颜美少年。
公子王孙芳树下, 清歌妙舞落花前。
光禄池台文锦绣, 将军楼阁画神仙。
一朝卧病无相识, 三春行乐在谁边?
宛转蛾眉能几时? 须臾鹤发乱如丝。
但看古来歌舞地, 惟有黄昏鸟雀悲。
这是一首抒情、描写、哲理意味都很浓厚的诗。
从小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时候就会摇头摆尾的哼上两句“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还记得小学五年级时候的作文,用了这两句感怀伤逝,下面被密密麻麻圈了无数个红圈圈。一直觉得这两句不应是一首诗中的句子,而该是用大号的毛笔,浓黑的墨写在红盈盈的大红纸上,对,如同对联上的对子。尽管我知道这两句诗中有着挥之不去的浓郁伤愁,尽管我了解这两句使诗人丧命的诗的谶意。
记得第一次背这首诗还是九岁时候,那时外公还在。夏日的傍晚坐在阳台的藤椅上,摇摇晃晃心不甘情不愿地背着。当时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既然是白头翁,那么前面的洛阳女儿又是谁?去问外公,他也不理我(或许是因为不知道),只是叫我“书读百遍,其义自见”去。于是便只顾摇头晃脑背书来,那“义”也终究没有“见”出来。直到高中时候,无意间在书上看到了乐府诗词中的一首《董娇娆》,那里面头一句便写到:“洛阳城东路,桃李生路旁”,陡然觉得好熟悉呀,查阅才知,这《代悲白头翁》的前半首便正是化自这《董娇娆》。当时考试神经敏感的我立刻通过阅读理解的方式解构刘希夷——先引用,用自己的话概括;承上启下;再结合自身感想经历并抒情议论描写。并且颇有心计的企图将这种结构运用到六十分的作文中去,事实证明果然深受老师肯定,屡试不爽!
一、洛阳女儿惜颜色 行逢落花长叹息
《董娇娆》中,女子面对桃李花开妖娆且“秋时自零落,春月复芬芳”,而自伤红颜命短,盛年一去,比翼分飞,连理终折。不得不佩服刘希夷,以古朴典雅生动的言语,寥寥数笔,倒也勾勒出洛阳女儿无限哀怨的情境。
在印象中,虽说是自古红颜皆命薄,但无论是董小宛,苏小小,红拂,貂蝉,杨妃,妲己,陈圆圆,虞姬,似乎总是离不开名妓名伶,宠妃爱妾的形象。而这洛阳儿女在《董》中,却又分明是个采桑女子的形象,美丽聪慧的普通女子,如同卓文君,却总该像童话里一样,佳人才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吧。念头一转、随后恍然,且不论卓文君只是当垆卖酒便引起议论纷纷的小姐身份,即使是如此才学貌美如卓文君,最终也是凭借着哀怨的《白头吟》与凄怨的《诀别书》挽回了司马相如的心呢?何况采桑女。
在那个纯粹的男权主义社会,无权无势的貌美女子们的命运也终归只有两条路。家里实在贫穷,养在深闺人未识之前,便狠狠心被送去教坊,从此卖笑求欢;家中周转的过来,不忍离弃,但在女子如出水芙蓉般展现与众人面前时,免不了的便是被榨世的官吏们讨去做了小老婆,从此侯门似海。无论哪种命运,结局却终不过郁郁而亡。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却不知从古至今,抛弃她们的尽是那些逢场作戏道貌岸然的男人们。即使是薛涛或是朝云,有个安详的晚年,却一个得不到爱情,一个得不到尊严,谁说她们辞世时不是抑郁的呢?而在那草菅人命的时代,泱泱中华封建千年,又能有几个秦罗敷能够义正言辞的怒斥:“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呢?
二、年年岁岁花相似 岁岁年年人不同
结构上承上启下。上承洛阳女子感伤落花,抒发人生短促、年岁不再;下启白发老翁遭遇沦落,抒发世事变迁、富贵无常。形式上,运用对比比喻的手法。“花相似”“人不同”的形象比喻,突出了花卉盛衰有时而人生青春不再的对比,耐人寻味。比喻精当,语言精粹,令人警省。“年年岁岁”“岁岁年年”的颠倒重复,给人以排沓回荡,音韵优美之感。
内容上,为前半首诗作概括性总结,并为后半首诗的叙事做铺垫。点明中心思想,为文章奠定了哲理性意味。
思想上,是全诗的画龙点睛之笔,烘托了主旨,表现了诗人感怀伤逝之思,强调了时光流逝的无情事实和听天由命的无奈情绪。
三、但看古来歌舞池 唯有黄昏鸟雀悲
“寄言全盛红颜子,应怜半死白头翁”,红颜女子的未来不免是白头老翁的今日,白头老翁的往昔实即是红颜女子的今日。《红楼梦》便深刻揭示了这富贵无常、生死由命的道理。贾宝玉风流倜傥,在晚年未必不是这枯木老朽的卖炭翁。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之后,留下的却只是飘然出家的宝玉。电视剧里最让人感动的不是黛玉焚诗,亦不是黛玉之死,却是结局中,宝玉穿着那件大红猩猩毡斗篷映衬着皑皑白雪,在远处对着父亲拜了三拜后转身离去,尽是梦醒了却找不到出路的无奈。却不知这白发半死的卖炭翁有没有如同宝玉般堪破红尘,是否还在青灯梦醒时分怀念曾经“文锦绣”“画神仙”的生活,是否还在上饥下寒中念想过去“芳树下”“落花前”的岁月。却也不知这全盛的红颜子有没有领悟刘希夷之意,是否能在全盛之年抽身而退,是否能尽早想到今后的生活出路,无从知。
即刘希夷之后,似乎不断有诗人触及这般题材,岁月易逝、红颜易老、英雄迟暮、岁月无情。《琵琶行》中“弟走从军阿姨死,暮去朝来颜色故”,《江畔独步寻花》中“不是爱花即欲死,唯恐花尽老相催”,《乌夜啼》中“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浣溪纱》中“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江城子》中“韶华不为少年留。恨悠悠,几时休?飞絮落花时候一登楼。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最著名的便是那《葬花吟》中“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这般触目惊心的句子。
然而,现代人在老祖宗无数的教诲中却好像少年不识愁滋味,不知是时代变迁还是社会发展,现在无论是红颜还是纨绔,老来生活依旧悠游自得。君不见女星们即便五六十岁依旧丰盈照人绯闻无数,君不见富豪们即使年过半百家有良妻仍然左拥右抱,这是社会的进步还是人性的沦丧?我们该为他们仍旧美好的生活喝彩高兴还是该愤愤不平悲叹世界的不公?也许在数年后,人们渐渐遗忘时,会有人在哪里低叹“流水落花春去也”吧。
完结了全篇,突然想到了开头,那映像中用大号毛笔、浓黑的墨,写在红盈盈的大红纸上的“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或许,大红色向来是丰盛鲜艳的色彩,而黑色,却是静穆严肃的象征。艳丽的背景映衬着沉重的墨迹,红与黑的搭配,却是悲观主义的极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