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住在农村。小时候我家里有一口用来装小麦的缸,中间有一个疤,是奶奶用黄泥巴和着小麦芒一起和成泥巴补起来的。看上去特别丑陋,有一次我忍不住用手抠开,一个碗口大的洞。
我很嫌弃它,每次躲猫猫总会被这个洞暴露出去。我就去问娘,干嘛不扔了它,又没啥用。娘说,奶奶不让扔。
据说奶奶不扔这口缸是有原因的,这是一口有故事的缸。
我奶奶是大户人家的千金,性格刚强,到了缠足的年纪,五六个人都按不住,心疼奶奶的外租公只好罢了。又逢乱世,担心她受委屈,专门请了武师教她功夫。听说年轻的时候,我奶奶回娘家都是马上来马上去。
我家前门住着一户人家,一个瘦小的老太太带着一个儿子。她和我奶奶很好,她缠着小脚,走起路来风摆杨柳,我们几个孩子有时候跟在后面学她,她也不恼,顶多就是笑骂我们几句。我们照常一扭一扭地跟着她,顽皮地笑。
她和那口破的缸,有着密切的关系。确切地说,那口缸,是她的救命恩人。
她是地主家的小女儿,据说我们方圆近十里的土地,有三分之二是他们家的。她有四个哥哥 ,她是唯一的一个女儿。非常得家人的宠爱,性格自然有几分傲娇。
她的好日子过到十三岁,中国变了天。她家的土地一夜之间都成了别人的。她的父亲看着即将成熟的庄稼,成了别人家的,心疼得一病而去。她的母亲也用一根绳索,把自己悬挂在老屋的横梁上。几个哥哥不知所踪,一大家子人就剩她和一个小妈相依为命。
她一下子从天堂跌到了地狱。她的小妈实在支撑不下去,找个人嫁了。为了节省嫁妆,把她许配给了我们村的贾闻得。贾闻得世代佃户,连老鼠都不愿意和他家做邻居。
贾闻得的娘是个哑巴,一见人就傻呵呵地乐呵,谁也不知道她来自哪里,她是贾闻得的爹赶会捡回来的。
贾闻得的爹一辈子没舍得弹过他娘一个手指头,走哪里都带着他的傻媳妇儿。家里有啥好吃的都留给他们娘儿俩吃。虽说穷,从来舍不得贾闻得吃一点儿苦,十来岁了去哪里还背着他。
不过贾闻得从小就不喜欢他娘,村上的小伙伴们因为他娘排挤他,都不跟他玩。他好几次趁他爹不在家时候,偷偷把他娘带出去丢掉。他爹顶多在他的布鞋底下用铜烟锅敲几下。高高举起巴掌,再缓缓落下。
他叹气,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啊。
你说他娘是傻子吗?她还真不傻,居然每次都能找到路自己回来。贾闻得小时候被人嘲笑,长大了到了说亲的时候,人家姑娘一看到他黑漆漆的草棚子,和脏兮兮的娘,就没有下文了。他把所有的怨恨都发泄到了他的傻娘身上,对她恨之入骨。
按说贾闻得娶了媳妇儿就该当个宝贝,不过他不是多喜欢这个媳妇儿,又黑又瘦又不会笑,还是地主家的闺女。
他和他爹还真不一样,没有他爹重情义。新鲜劲儿一过,就嫌添了人口多吃饭了,饭做多了吃不完要骂,饭做少了不够吃,还是一样骂。
他媳妇儿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从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到了他家,每天烧火做饭,还伺候他的傻娘。你别说,自从贾闻得娶了媳妇儿后,他的傻娘还真是享了几年的福。衣服开始穿得干干净净的,跟着他爹去赶会,也没有顽皮的小孩子对着她扔石头了。
头几年日子过得还行,贾闻得跟着人跑了几次陕北,见世面了,回来看小脚老婆咋看咋碍眼。他更恨他爹了,爹娶个傻子害他被人从小嘲笑到大,又贪便宜给自己娶了个地主老财的闺女,让自己人前人后说话都不敢大声了。
贾闻得忘了,他在那个傻娘肚子里住过整整九个月,贾闻得忘了这个小脚女人十四岁跟着他,给他生了两个儿子,一个闺女。
吵吵闹闹的日子过了几年,贾闻得学会了喝酒。村上的人都说他真对得起这个名字,左邻右舍谁家的酒壶一开,不出半个时辰,贾闻得总是到。
起初他只是喝酒,醉了走哪儿吐哪儿,回家就睡。后来开始打人,要不打孩子们,要不打媳妇儿。皮鞭沾水,一鞭子下去,皮肉立刻跟着起来一道血红的印子。
后来,家里人只要看到贾闻得喝酒,就事先躲起来。邻居们怕,不过我奶奶不怕,让她媳妇儿躲在我家的大缸里,自己搬个凳子坐在大门口。提着鞭子,踉踉跄跄的贾闻得从我家门口过几次,居然不敢开口问。
我家的大缸,成了她的避风港。
不过,有一次他趁着我奶奶不在门口,举起了手里的猎枪,(那个年头农村几乎家家都有一杆猎枪,打兔子野猪等野味,给家里改善生活。)瞄准我家的那口缸,他扣响了扳机,一串火药弹冲出枪膛,缸应声破了一个大口子,我奶奶听到响声跑出来时候,贾闻得的媳妇浑身是血。她没有蜷缩在缸里,她站了起来,脸上居然带着笑,她让贾闻得再开一枪。贾闻得反而丢了枪跑了,摔了几次爬起来又跑。
这一枪打破了缸 ,没有打死贾闻得的老婆,但是,打碎了一颗心。
我奶奶叫来郎中,贾闻得的老婆在我家住了一个月。等她能下床走路的时候,她在自己家的菜地里搭了一个草棚子,她的大儿子也搬上来了。别的孩子们胆小,不敢来。
贾闻得来求过很多次,他媳妇儿铁了心。想要回去,可以,拿刀砍了,尸体带走。贾闻得只好自己带着一儿一女住在老房子,俩个人反而相安无事了。
等我记事的时候,贾闻得已经需要拄着拐杖了。他无论刮风下雨都爱拄着拐杖,坐在村西的菜地旁边,他托我爸爸给他媳妇儿赔礼道歉,但他媳妇儿始终没有点头让他搬上来住。
他走不动了,也早就挥不动皮鞭了。枪也早就上缴政府了,他时常坐在他家门前,浑浊的眼神望着西菜园的方向。
他去世了几年后,病入膏肓的他媳妇儿,也到了瓜熟蒂落的时候。遗言早交代了,一个葬西坡一个葬东坡,生不同寝,死不同穴。她像一盏将尽的油灯,她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了,可是她像干柴一样的手指着我家的大门。她的大儿子立刻让孩子们去我家,搬过来那口破了一个洞的缸。
她用手抚摸着粗糙的缸,脸上带着一丝微笑,就溘然长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