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沔缓缓地睁开了双眼,仿佛从漫长的沉睡中苏醒。随着意识的逐渐清晰,他开始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全然陌生的毡房之中。
高沔试图开口说话,却惊恐地发现喉咙无法出声。他的呼吸变得急促,每一次的呼吸都会发出哮鸣。他惊恐地咳喘起来,登时呕出大口黑血,鼻腔中也涌出浓血。
一胖一瘦两个男人快步走进毡房,其中那个瘦高男人用冷帕捂住高沔的鼻子止血。
待高沔稍稍平复,察觉到瘦高男人并无恶意,才小心翼翼地靠在他臂弯里喘息。瘦高男人轻柔地为他清理掉脸上的残血,又端来温水让他漱口。高沔饥渴难耐,将温水一饮而尽。
另一个矮胖男人摘下胸口的护心镜放在高沔面前,口中念念有词,似是驱除晦气的咒语。高沔透过护心镜看到了一张千疮百孔的脸,这才意识到自己从头到脚满是一个个触目惊心的烂肉窟窿。他无法相信,镜子里那张鬼脸正是毁容的自己,强烈的窒息感使他眼前发黑,顿时又晕厥过去。
高沔再次从昏迷中苏醒,他试图挪动身体,却发现自己全身包裹着亚麻布,活像个大粽子。无力感充斥着全身,他用尽全力,挣扎着坐了起来。短暂的空白过后,记忆如潮水般涌进脑海,祖父、父母、镇江军以及蒙古使团的熟悉面孔一一浮现,每个人眼中都充满了无尽的绝望。
高沔无比庆幸自己没有失忆,还能记得自己是谁,记得自己的满腔冤愤。但又无比不安,因为他对此处的情况一无所知,还有那两个男人……
高沔醒来不久,许是门口有守卫去通报,那两个男人果然又出现了。这回高沔没再吐血,细细打量这两个男人。
那日喂高沔喝水的男子,个头足有九尺,肩宽足有两尺,浑身却是半两肥肉也没有,鸠形鹄面,形销骨立,一脸凶相。
而那个佩戴护心镜的男子则个头不高,肥头大耳,一脸福相。
矮胖男人拿着一把剪刀走向高沔,不由分说朝着高沔的脑袋就是一顿裁剪,总算将裹得密不透风的亚麻布拆开了,又摘下护心镜,置于高沔面前。
“这……还这是我吗?”高沔看着镜子里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你昏迷了半个月,为了治疗你面部和身上大片的皮肉创伤,我只能采用萨满秘术中的植皮术,为你换皮重生。植皮的时候我顺便帮你调整了骨相,今后能长得更英俊些。”矮胖男人嘻皮笑脸地解释道。
“什么?竟然已经过去半个月了?”高沔回忆起角斗场的惊险一幕仍不禁后怕,转而向矮胖男子作揖道,“多谢前辈高人相救。”
“你还是谢老哲吧,是他把你从角斗场救回来的,我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豁尔赤握住高沔的双手,转向瘦高男人那边,示意他拜谢瘦高男人,“他叫哲别,论年纪应该与你父亲相仿。我比他虚长两岁,你可以叫我伯伯,叫他叔叔。”
高沔本想抬头道声叔叔,可那双凶神般的眸子令高沔不敢直视,便垂着脑袋磕了三个头,规规矩矩道:“多谢哲别老爷的救命之恩。”
矮胖男人看出高沔害怕哲别,安慰道:“你别瞧他鹰睃狼顾的模样,却是个热心肠。”
“别折腾了,躺下歇着吧。”哲别伸出一只鹰爪般的大手,扯过毯子盖住高沔单薄的身体。
原来,那天在角斗场上,雪狼王的利牙咬向高沔脖颈的瞬间,哲别的钢箭已然扎进了雪狼王的两条肋骨之间,雪狼王吃痛,身子一偏,牙齿划破了高沔的脖子,但没有咬断动脉与喉管。而地上的一滩血只是被雪狼王扑倒时挤压到了背后的伤口,呲出了一鼓鲜血,远看像从动脉里喷出来的,所以现场的观众皆以为他死了。而雪狼王已经被哲别那一箭刺穿了肺,倒在一旁挣扎了一会儿就衰竭而亡。
哲别将高沔带离角斗场后,持续按压他的心肺,同时差人去请大萨满。高沔只是被迎面扑上来的雪狼王吓得闭了气,大萨满急时赶到实施抢救,取来皂角细辛散,用小竹管将药粉吹进高沔的鼻咽,很快恢复了体征。接着给高沔身上的各处伤口止血、缝合、包扎,又安排了几个萨满轮翻照看,高沔的伤情很快得到了稳定。
植皮术果然神效,高沔身上的伤口逐一结痂愈合,一月之后,高沔的体魄已然恢复如初。
哲别凝眉问道:“你阿爸额吉何在?为何你生死未卜,他们却置若罔闻?”
高沔眼含泪光,涩然道:“我并非本地人,而是南方的汉人。我的至亲皆遭秦季栖那恶人之毒手,他手下妖兵魔将肆虐,屠戮我高氏满门。效命于他的刺客徐落蘅更是狠辣无情,杀害我母亲后还想置我于死地。我无处可逃,只得混入商队远赴花剌子模,却不料又遭遇讹答剌城主海儿汗的追杀。我被秦季栖与海儿汗两方势力夹击,逃亡途中又遭遇沙尘暴,与另一位天竺商人失散,被狂风席卷到此地。哲别老爷,求您赐我一条生路吧!”
哲别沉思片刻,长叹一声,缓缓道:“世间并无现成的坦途,明路需自行开辟,他人无法代劳。我原名只儿豁阿歹,出身别速贱奴。昔日别速部与泰赤乌部联手对抗铁木真,我又被卖到泰赤乌部为奴。因我箭术精湛,主人令我冲锋陷阵,于阔亦田之役中与可汗及札木合所率十一部联军激战,我射伤了可汗及其爱马。战后,可汗质问射箭者何人,我坦然承认,并发誓若得饶恕,必效死命。可汗赞我坦诚可交,遂赐名哲别,寓意如箭矢般锐利无匹,助他横扫四方。自此,我成为大汗麾下骁将。这是我的道路,而你的前程,我无从知晓。你若欲离去,我可赠你一锭黄金,自此别过;若愿留下休养,我可命萨满悉心照料,直至你痊愈。”
高沔闻言,急切哀恳道:“哲别老爷,求您别赶我走。如今外界纷乱,我无论去往何处皆是死路一条。求您收留我吧!我手脚勤快,能搬能扛。”
哲别冷淡一笑,反问道:“你看我形貌,岂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何况我麾下不乏能者,又何需奴役你这般稚子?”
高沔面露难色,思索片刻后,忽然跪倒在地,恳求道:“我愿拜您为义父,将来为您养老送终,可好?”
哲别淡然摇头道:“我已有七子,无需你为我送终。”
哲别稍作沉吟,继而道:“你若想留下,也并非不可。但我无需你从事苦役,也不求你孝敬。你只需在我需要你时,尽力完成我所交代之事即可。”
高沔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坚定,拱手道:“您尽管吩咐,我必竭尽所能!”
哲别肃然颔首道:“如此甚好。自今日起,你须忘却汉人身份,摒弃汉语、汉服、汉礼。我与速不台将亲自教你骑射、摔跤、狩猎之道,以及兵制、法令之要。我的儿子们将与你一同练习。此外,你必须精通十个部落的法令及语言,能依据不同法令审理各族案件,并能与当地人顺畅交流。马术、箭术、刀法、摔跤、狩猎乃蒙古人赖以生存之本,必须日日操练,不得懈怠。”
柳城五鬼自淮河一战无功而返后,便沉寂了多日。白剑恶向韩侂胄汇报了秦季栖的情况后,韩侂胄似乎早有预料,并未怪罪于他,只是淡淡地说,等下一个时机。
接下来的日子,一切都归于平静,似乎不会再有转机。直到一个天竺商人的到来,再次打破了平静的生活。
阿三乘坐商船来到临安后,根据高沔的描述找到了白剑恶。他将自己遇到高沔之后所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了白剑恶,希望白剑恶为高沔超度一番,立个衣冠冢,告慰其亡灵。白剑恶却是怎么也不信高沔已经葬身于沙暴,决心去大漠寻找。阿三劝不住,只能尊重白剑恶的意愿。
其余四鬼知道了,也闹着要去寻,被白剑恶拒绝了。阿三心里也怜悯他们失去亲人的悲痛,于是主动提出陪白剑恶去大漠找一找。
于是白剑恶也扮作西域商人,和阿三一起从临安出发,经平江、扬州、楚州、海州、益都、大兴、桓州,自南而北,直至大漠。
渡过龙驹河,周遭渐渐热闹起来,行人络绎不绝。白剑恶虽看不见这些人的装束,但听口音也知道,他们不是汉人,也不是女真人,而是传说中的蒙古人。阿三手执高沔的画像,见人就问。行人看到画像不是摆手就是摇头,仅存的希望正在一点点破灭。
从清晨寻找到傍晚,天色渐暗,草原人没有什么夜生活,大都早早回家了。
两人的心已经凉了大半,却不甘心折返,又向北走了数里。
远处还剩一座毡房没有熄灯,门前坐着一位花甲老人。老者长着满头的白发,沟壑般的皱纹,严重的驼背,似乎还有耳疾,阿三只能凑着老者耳朵说话。
有了阿三当翻译,白剑恶勉强能够与老者沟通。他展开画卷,询问老者可曾见过画中童子。
老者接过画像,贴在眼前端详:“这孩子,我见过。”
“真的?您是在何处见到的?我们现在就去找他。”
“老兄,你听我说。这孩子我是见过,但他已经不在了。”
“什么意思?”
“大约半年前,我看到这孩子正和一群成年奴隶在一起干苦力,想必是奴隶主从人贩子手中买来的外族贱奴,和畜群养在一块儿。一个月前,这孩子不知道犯了什么错,被送去了角斗场糟践,不幸被狼咬死了,据说当时被两匹狼分食,场面惨不忍睹哇……”
老者话音未落,白剑恶便扑通一下跪倒在地,面如土色。他双手扣地,双唇颤抖,却半个字也吐不出,憋了半天,只有鼻子和喉咙里发出的吭吭呜呜声。
老者见白剑恶似要昏倒,艰难地弯下身,捡起白剑恶掉落的马竿递给他,口中继续说道:“所幸的是,那天哲别将军恰好在场,当场就为那可怜孩子赎了身,把他的尸首带走安葬了。”
白剑恶撑着马竿缓了许久方才站起身来,乞求般问道:“敢问老者,哲别将军如今身在何处?”
“哲别将军很少回老家的,他在铁木真汗麾下身居要职,如今早已回乞颜部啦。”
“请老者为我指个路,我这就去乞颜部找哲别将军,问他把孩子埋哪儿了……”
“老兄这又是何必呢?哲别将军为人仗义疏财,他既然为那孩子赎回遗体,必定好生安葬了。如今漠北不太平,去乞颜的路不好走啊。老兄双目失明,行动不便,还是早些回去的好。人死不能复生,即使见到坟墓也不过是徒增悲伤罢了。死者为大,老兄若心中难平,不如回去为孩子操办个葬礼,也算尽到心意。”
白剑恶恸哭了半晌,心下万念俱灰,终于在阿三的搀扶下离开了。
见白剑恶走远,那垂暮老人直起腰板,眼神放光,转身来到毡房前,打千道:“哲别将军,那个盲人走远了。”
一名身材高挑,貌容瘦削的壮年男子从毡房中走出来,望着白剑恶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片刻后又转身朝毡房中说道:“你真不跟他走?你可想清楚了,这也许是你此生唯一能回家的机会。我给你一次反悔的机会,你现在立刻去追还来得及,趁我改变主意之前。”
毡房中探出一个泪眼婆娑的小脑袋,抱着哲别直哭:“白伯伯的眼睛是不是已经看不见了?这一定又是秦季栖害的!我现在跟他回去也是死,秦季栖不会放过我的。白伯伯已经为我们高家牺牲太多了,我不能再连累他了。我自己选的路,跪着也要走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