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来了,春风扫开一地积雪,露出黑灰的土色。
作为答谢,阿良挽起袖子,挎上锄头,踏进菜园,卯劲拨翻开沉沉旧土,准备播下春后的第一波新种。
道榕和尚就站在园边,眯着眼看着他,脸上全是满意。
去年隆冬,是道榕将他从山脚捡了回来。那时他浑身是伤,流奔出身外的血遇上了雪,紧紧凝在一起,结成晶莹剔透的红,道榕豁尽力气才将他背回庙间,又悉心看照许久,他方得起死回生。
事后道榕只说上天有好生之德,这是他的造化,不必答谢。但阿良知道,这和尚是他的大恩人,再造之恩,需用一世光阴来还。于是他向道榕发愿,愿剃度出家,此生守护殿宇清灯,绝不再沾红尘。
道榕却是摇手拒绝,他说为报恩而入佛,身虽在方丈,心却留红尘,这便是委屈,又何言超脱?
阿良只道,住持大恩大德不能不还,还望成全。
道榕指向菜园,交代他和尚长年一人守庙,如今年事已高,力不从心,若肯留下干些杂活,便是分担。
阿良便此留下,打杂修缮,如此三年,从无怨言。
这寺原只是道榕修禅之地,十分破落。前后一共三间草舍,绕着中间小小院落,堂厅只供奉一樽释迦摩尼木像,像前四个蒲草垫,一对烛台,一捧香炉,三盘祭果,不知是谁的题字挂在哪年的墙上,昏黄的纸上老旧的笔墨,写得“欲得净土,当净其心”八字。
寺中常年香客问津甚少,处处寒酸可怜,唯有终日礼佛声潺潺,虽不是那敞门大刹,却实在是菩萨居所。
寺门前阶边上种着一排茂盛的迎春花,长长翠翠的抽条伏卧着,纵是在冬天也绿意从容,可就是不开花,阿良等了三年,日日替和尚浇它灌它,费尽心思,总是无花一朵。
一日阿良蹙眉,说是此树既不开花,何不移去,再改种别树。
道榕却笑说凡一切物皆有佛心,此花不是不开,等时候到了,自然盛开。
这是一处痴,迷禅的痴,和尚总是对世间宽容大度,所以对花草亦如是罢,这树总不能再开了。阿良想。
是年七月,有人拜了帖来请道榕下山赴法会,阿良与他拾装下山,路行一日,天色将晚,二人无钱住店,只好找间破庵将就歇夜。
三更时候,忽然天色大变,骤起风雨,未几又听庵外一片人马嘈嘈,阿良怕是山贼过路,便引着道榕躲藏于破供桌下面,正好被一条旧桌巾盖的严严实实,又是瞎夜,倒还安全。
盏茶走进来七个粗莽大汗,个个股壮膀粗,手挎大刀,浑然山贼打扮。这些人进得屋来,只管畅快席地坐下,而后叽叽喳喳一通,叙起事来。
阿良与道榕在桌下听得真切,才知这伙山贼方才风光打杀了一队押镖人马,劫回几十金来,只待雨停便要折回寨子。
阿良伏在桌下暗自咬恨,他认得其中一人声音,当年他与家人路过此县,正是这些恶人断送了他一生幸福。
道榕似乎看出他的心思,始终握住他的右手,终无一字,却又似有所述。
那夜雨倾盆不曾间断,山贼们渐感力乏,便从马上解来酒囊,欢畅共饮,最后纷纷醉倒睡去,雷鼾迭起,各个不醒人事。
阿良摸索起身之际,但闻耳边一声轻叹,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阿良泪将涌泉,不多语,径自爬出供桌,手握杀刀,一气砍下七颗头颅,待天明时分,便跪辞道榕,自往十丈红尘中去。当下忆起和尚不肯收他剃度,此间正好因应当初之言,一时惭愧无比,便是一顿痛哭。
道榕见他愁苦,便赠下一言,不恕众生,不恕自己,也只是为难自己,凡一切苦,都不如自苦。
阿良抬头问他,主持,你总说凡一切物皆有佛心,我如今杀了人,还有佛心吗?
道榕只道,白千法门,同归方寸,河沙妙法,总在心源,心若净了,红尘亦是净土。
阿良铭记在心,就此转身别去。
流光荏苒,如此又是三年,阿良凭着斩杀山贼有功,在县衙觅得差事,他秉记所学佛法,公正待物,慈悲为怀,因而声名不凡,阡陌乡里皆敬重非常。
当一日,有邻家小童做了个绿绿的花环与他戴在头上,上头还缀着几朵明黄小花,阿良认得那是什么花,禁不住暗地又是一通泪濡。
小童指着那花环,自顾自满意的说着,阿良阿良,你可知道这迎春花是从哪儿摘来的?说了你也未必知道,东边山上藏着一间破庙,里头住着一位老和尚,这花栽在寺门前边,开得可好,见我们几个剪花,和尚也不恼,满嘴嘟囔着要是那个人也能亲眼看看花开才好……唉?阿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