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了，所谓的两百元“巨款”打赏不过是林雪儿策划出来的。目的就是为了给某坨扶不上墙的烂泥一些鼓励，以求这个写作废柴有动力继续写下去。

我以为自己嘴里含着一颗糖，而当我打算用力咬开它，才发现那是一粒石子。我磕碎了牙齿，痛得眼泪直流。

原来没有绿洲，那不过是海市蜃楼。

我为林雪儿的欺骗感到悲伤，又为自己的无能感到愤怒。我的头脑一片混乱，各种杂乱的声响从四方八面向我砸过来，从耳朵钻进脑袋，在里面疯狂膨胀，撑得我头痛欲裂。眼前的视野明暗不定，灯光暗影里藏着无数林雪儿的脸，正面一脸关切，侧面尽是鄙夷。我拿着相框的手不受控制地发抖，照片里那个宝宝也变得面目狰狞。

这个过程不知道持续了多久，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也不太记得。唯一记得的，就是我跟林雪儿在她公司楼下吵了一架。

“你这是什么意思，叫你同事给我打赏？我不需要你可怜我！”

“你能不能别那么敏感？我中午吃饭的时候无意中跟同事说了一下你写的作品，她感兴趣就自己找来看了。她喜欢你的作品就给你打赏，跟我完全没有关系。”

“这样的解释能让人相信？让你的高雅品味一边去，写作上的事情你别再干涉我！”

这句话让林雪儿失去了耐心，也激起了她的怒火。她发出一声冷笑：“怎么，你要写回那种幼稚的文风？告诉你李维，你写这样的东西不可能会成功。”

“那我们就来试试看。”

林雪儿深深叹了一口气：“这样吧李维，以两年时间为限，如果你能用这种写作风格赚到一万块钱，那你以后可以这样写下去。要不然，你就老老实实按我说的去做。”

“要是赚不到，我以后就不写了。”我冷冷回应。

林雪儿的神情明显一惊，她大概没有想到我会说出这么决绝的话。事实上我也没有想到自己会说得这么狠，完全把自己的后路堵死了。但同时心里又感到几分坦然，如果两年时间还没有闯出什么名堂，也证明我不适合写作，再写下去也没有意思，还不如早日断了这样的奢望，老老实实过自己的日子。

林雪儿两手前抱微微歪着脑袋看了我片刻。两人谁也不说话，就这样僵持着。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在她眼睛里看到浓浓的疲倦，她眨了眨眼睛就往旁边走去。走出我的视线，也走出了我的世界。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她的背影。

林雪儿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我完全联系不上她。她换了手机号码，社交软件也被她拉黑。后来我直接到她公司找她。前台妹子换了人，我跟她说要找林雪儿，那妹子说她们公司没有一个叫林雪儿的员工。我反复跟她解释我跟雪儿只是闹了一些矛盾，我只是想跟她说几句话，绝不会对她造成骚扰。而对方却一再坚持没有林雪儿这个人，她看着我的眼神也不太对劲，时刻提防着，好像我的脸上刻着“生人勿近”的警告标志。沟通无果之下我只好在公司楼下等林雪儿，但是等了几次都见不到人，看来林雪儿是铁了心不再跟我见面。

“我跟林雪儿的关系就这样结束了……”

当我以惆怅感性的声线说出这句话，牧小晴的啤酒刚好喝完，薯片也被她消灭了两包。她仰面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

“我感觉……你是败给了自己的自尊心。我觉得林雪儿的话没错，你那个时候就是太敏感了。如果大熊的女朋友也写了一部小说，你以匿名读者的身份打赏两百块让他们两人乐一番，这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对吧。这跟同情没有关系，更不是欺骗，仅仅就是一点心意。”

牧小晴说的并没有错，其实当我冷静下来之后，我也想到这一点了。事实上，就算那位读者基于林雪儿的关系给我打赏，这也不是一件多严重的事情。问题出在我自己身上。

那时候我正处于迷茫当中，那种写作状态很痛苦，我对自己的写作意义持强烈的怀疑态度。读者的认同就像一盏明灯，让我知道自己的付出是有意义的，值得继续坚持。而当这一份认同基于熟人的关系，它就失去了客观和公正，它不再具备参考意义。我突然间又失去了方向，陷入更严重的迷茫和自我怀疑。

付出没有意义，会让人感到绝望吧，写作是这样，感情也是这样。也许，林雪儿也觉得她所付出的努力在我身上看不到任何回报，反而遭到我的强烈谴责。她绝望了，于是才走得如此坚决。

“李维，你还是像过去那样，为了写作可以放弃友情和爱情。”

我猛地一颤，转头紧紧盯着牧小晴的眼睛：“是林雪儿执意要走，我从来没有想过放弃她！”

牧小晴转过脸望向窗外，避开我的目光，“如果你肯在写作上让步，林雪儿不会走。她的心情，我懂。你关心的东西只有写作，她没有办法走进你心里。如果让你在写作和林雪儿之间二选一，你一定会选写作，对吧？”

“爱情和理想又不是冲突的东西，干吗非要二选一？”我故意用毫不在意的语气说出这句话，好掩饰被牧小晴看穿的尴尬。她说得对，我不愿在写作上对林雪儿妥协，那个世界已经向林雪儿竖起“禁止通行”的路标。我已经把她看成写作上的敌人，又怎么可能给她完全包容的爱情？写作是我们之间的感情炸弹，谁知道它会在什么时候再度引爆？

我不想在这个问题上谈得太多，心上的伤口尚未结痂，再说下去只会把这些伤口撕扯得更痛。于是我故意转了话题：“牧小晴，五年前你怎么突然就打算出国。这些年来一直没有听你说过这件事。”

“五年前我失恋了，刚好有一个出国的机会，我就走了。”

“那你不当我是朋友？这么重要的事情都不跟我说一声。”

“你能帮我找个新的男朋友？”

“我可以听你诉苦。”

“没必要，反正我自己可以扛下来。”

“牧小晴，你还是那么猛，比男人还爷们。”

“是你太娘了，认识你这么久还是没有变。我们认识的那一天，你就在哭……”

“这样的陈年旧事不要再提啦！”

这大概是我在牧小晴面前最失态的一次，是我跟她之间的黑历史。这个话题挺尴尬的，为了避免旧事重提，我干脆闭上嘴巴躺了下去。

过了一会，牧小晴以平静的口吻问我：“李维，如果今天是林雪儿回来，你会更开心对吧？”

我心里闪过一丝慌乱，我清楚听到内心回答“是”。可这样的话怎么可能说得出口？我没有说话，假装已经睡着。

牧小晴又低声叫了一下我的名字，我还是没有回应。我感觉她向我望过来，赶紧闭上眼睛。

我听见一些细小的声音，有一股淡淡的香味飘进鼻腔，牧小晴温暖的鼻息吹在我脸上。我心里很紧张，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继续装睡。说实在的，我有点担忧，出国几年牧小晴这家伙的心态也变得开放了？难道我今晚要失身？我们的关系会变得很复杂吧，接下来我要怎样面对牧小晴和林雪儿？

我不知道此刻牧小晴是什么样的表情，而闭着眼睛的我内心一阵汹涌澎湃。过了一会，面前的压迫感远去，牧小晴把头转向床的另一端睡觉去了。不久就传来她均匀的呼吸声，看来酒力发挥作用了。

不知道这几年来牧小晴经历过什么样的事情。她很少跟我联系，偶尔会给我发来一封简短的电子邮件，寥寥数语说着最近的生活状态如何，叫我不必惦念。几年的经历可以让一个人改变很多，像我自己就是这样，前后五年的心境截然不同。我跟牧小晴之间，大概也需要一些时间磨合。我不知道还要过多久我们才会变回从前那无话不谈的关系。

牧小晴知道我在装睡吧，她也知道我对某些问题避而不谈。大概，她对现在我们这样的关系也感到几分失望。

我跟林雪儿吵架之后，我的手机收到她的一条短信。很短，就一句话：“我看过你们的日记本了，去把她找回来吧。”就是因为这句话的关系，我认为林雪儿对这一段感情彻底失望。通常情侣之间说出这样的话，意味着宣布他们的关系已经划上句号。

这些年来，我的行李箱里一直放着一个厚厚的日记本。我跟一个女生在上面写下各自的日记，向对方分享自己的内心世界。文章落款交替出现两个名字，其中的一个就是“小晴”。

我没有机会跟林雪儿解释，当年我对她朝思暮想的日子里，牧小晴根本还没有在我的世界中出现。林雪儿也一定没有用心看这本日记的内容，里面有将近三分之一的内容跟她有关。林雪儿就是我心里最大的秘密，除了牧小晴之外没人知道。

几个月前，跟林雪儿重遇的那一天，我兴奋得难以入睡。我觉得我和她的相遇是上天给我的补偿。她不知道分开之后我过得有多痛苦。那两百元的打赏是一次从狂喜到极悲的经历，跟林雪儿重逢到分离的过程也是一样，都是从天堂坠入地狱。

《穿过沙漠便是天堂》 第5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