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花(十六)

天气预报说,今年这个夏天是有史以来少见的几个酷夏之一,气温持续处在一个高度,就是不肯下来。电风扇吹在身上,那股风都是热烘烘的,丝毫感觉不到凉意。

这个夏天,小区里的很多人家开始添置空调,感觉像在比赛一样,你家刚装了,我家也赶紧着去买。装完了,都会貌似嗔怪地说“自从装了空调啊,这电表跟发疯似的,拼命转,这个月的电费可就贵喽”,话是这么说,脸上还是有一种明显的炫耀之意。

但是,大多数人家也都只舍得买一台空调,然后一家几口人都窝在一个房间里,小雅家也是这样。

妈妈看着小雅一直郁郁寡欢的样子,就跟爸爸一合计,给小雅房间装了一台空调。小雅也明白妈妈的意思,就借口吵着要跟妈妈睡,想念妈妈身上的味道,就这样,母女俩在事隔很多年后又睡在了一起,整整睡了一个夏天。

小雅经常靠在妈妈身上,心里会想“这样的生活多好啊,我为什么还要作茧自缚呢,算了吧”,总在这样给自己暗示着,慢慢地也就放开了很多。就好像把一壶将要沸腾的水硬生生地用冷水一遍遍浇凉,即便炉温依然很高,也抵不住这样持之以恒的打泼啊!

到了9月,虽然早已入秋,早晚凉快一点外,中午依然阳光肆虐,不留情面的照耀着,所谓的秋高气爽,显然不会那么容易的到来。

自从上了夜大以后,小雅的日子就过得更快了。班级里大多数人都是年龄比她大好多的,都是工作多年以后想到要再充充电,所以,有共同语言的就很少。小雅倒是挺开心的,这样更简单了,不会再额外多些闹腾。准点到班,准点离开,一个人骑着小红(这是她给她的电瓶车取的一个很俗气的名字,取的时候笑了好一阵,想想又挺符合,就不改口了)来来往往,倒是很自在。

很多时候,人生的际遇就是瞬息万变,通常的以为,永远只是以为,永远只是自我在某一局里的想当然,因为局面不可能一直这样一成不变,所以当某些意外再度到来临的时候,命运的转折就会再一次启动,会推向哪里,无人知道,只能无奈跟从,百般挣扎。

那一天,跟之前的很多天一样,小雅下班。下班前,还跟小莉开着玩笑,因为小莉的男友松子(松子,是小雅给取的名字,小莉男友的名字里有一个“松”字,而小莉又挺喜欢吃松子的,所以就把这个别名强加给了他,小莉听着也挺好的,也跟着一起这么喊了。)跟小莉说,他爸爸妈妈想见小莉,可能会同意他们交往了,所以小莉最近就一直笑呵呵的。小雅当然不会放过这个调侃她的机会,她为小莉高兴,由衷的。

当小雅到达小区门口的时候,电瓶车一个急刹,人就僵在那儿了。

枫左右手拎着很多东西,用令小雅目眩的笑容看着她到来……

小雅下意识的咬了咬嘴唇,“好疼!”这不是梦啊,这真的是枫啊?!

枫奔跑到呆若木鸡的小雅面前,高声喊着:“小雅,回魂啦!”

小雅的脸“腾”地就红了,连说话都结巴起来:“枫,怎么,怎么,是你啊?”

“不是我,会是谁啊?”

“不是,不是,你怎么回来了啊?不对,不对,你怎么知道我家住这儿啊?”

枫一脸坏笑的说:“小雅同志,我是枫啊,是无所不能的枫啊,你忘了!”

这时小区里面几个认识小雅的邻居也凑过来说:“小雅,这男孩是谁啊?好帅啊,是你男朋友吧!”

小雅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们,只能硬着头皮跟枫说:“你去我家吗?要不,我们就出去吧。”

枫把两只手提了一下说:“不去你家,我拎这么多东西来干嘛?”

“啊?哦!好!”这好像是此刻的小雅唯一能跟枫说的了,就余些语气词了。

于是,小雅推着电瓶车,枫跟着,一起进了小区,去了小雅家。

小雅是紧张的,她还没有跟枫好好确定他这次突然出现为了什么,就要带着他去见妈妈,她不知道妈妈会怎么想?更不知道枫准备做什么?但是,既然已经这样了,她只能顺从,至少她此刻是欢喜的,这个,她确定。

妈妈开门,很意外的看到了这个在她心底非常排斥的男孩子,之所以有这样的成见,是因为以她过来人的直觉,小雅跟他在一起不会幸福的,因为小雅太喜欢他了,因为小雅为这个男孩流过的泪水远远高于小雅成长的任何时刻,这是她最不情愿接受的事实。

第一眼看到枫,她就知道他是枫,因为小雅脸上抑制不住的笑容早已昭示着一切,无需更多的说明。妈妈很心疼,这是小雅最近笑得最开心、最真心的一次。

有的时候,小雅即使面露笑意,她能感觉到不是那么的彻底,就好像一朵花刚刚开了一半似的,而此刻小雅的脸上,有一朵全然盛开的花朵,非常漂亮。知女莫若母,她只能接受,因为她不希望小雅再痛苦了。

小雅很轻声地跟妈妈介绍:“妈妈,这就是枫。”

枫听了,赶紧接着说:“阿姨好!我是枫,小雅的初中同学。”

妈妈面露微笑的说:“欢迎欢迎,快进来坐吧。”

枫把手上的东西放在客厅的地上,就坐了下来,一开始他很紧张,不确定小雅的妈妈是否欢迎,直到阿姨脸上露出笑容他的心才渐渐放下来。

妈妈说:“这样吧,时间也不早了,枫你就留下来一起吃饭吧,家常便饭,小雅晚上7点还要去上课呢。”

枫赶紧站起来说:“阿姨,不了不了,我刚回来,跟我妈说了要回家吃饭的,主要想着从来没到小雅家来过,先来拜见你们一下为好。”

妈妈点点头说:“嗯!也好,改天让我多买点菜,正式让小雅请你。”

“好的好的,谢谢阿姨!”

“枫,那你这次回来几天啊?”

“阿姨,回来两天,因为刚工作不久,请假时间长了不好。”

“那倒是,年轻人还是要以工作为主,那你现在在哪个单位工作啊?”

枫报了一家公司的名字,妈妈听了立即开心的说:“不错嘛,这是一家很有名的电脑公司啊,要好好珍惜了。”

“是的,很不容易过了笔试面试,我们学校总共就进了两个。”

“那你好好干,我都忘了问你了,你家住哪儿啊?”

小雅听了有点急了,她觉得妈妈好啰嗦,她好担心枫会感觉不舒服,不由得说:“妈妈,你问了太多了吧,人家枫是第一次来啊!”

妈妈白了小雅一眼:“问问不行吗?”

枫赶紧对小雅说:“小雅,阿姨问我是关心我,没关系的。”

又对着小雅妈妈说:“阿姨,我家离你这儿还真有点远,在北郊。”

“哦,这样啊,明天,明天小雅正好周末不上班也不上课,你正好也在家,阿姨正式邀请你来吃饭,好吗?”

“好的,谢谢阿姨!正好我后天早上走。”

“那好,枫,明天上午早点来,不要再买东西了,再买东西阿姨可就生气了。”

“好的,阿姨再见!小雅再见!”

小雅听到枫这么一说,心里一阵酸,她都没有跟枫好好说话呢。

妈妈看着小雅一脸落寞的样子,心里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小雅,你送枫到公交站台吧。”

小雅听了,又瞬间开心得看着妈妈说:“好!”然后,就跟着枫一起出去了。

小雅有一肚子话想跟枫说,却不知道该从何开口,只能沉默、沉默。

枫看着小雅憋红的脸,有点好笑,但算算时间也紧了,想着小雅还要吃饭,还要上课,只能说:“小雅,我知道你肯定有一肚子的问题要问我,现在来不及了,你把你家电话写给我吧。”

他从口袋拿了一支笔给小雅,把手心摊开在小雅面前,小雅的心又开始不由自主的荡漾开来,她真的很想像在枫的学校那样,用力的抱一下他,可是,不能。

待小雅写好,枫趁周围人不注意,捏了一下小雅的鼻子说:“小雅,你不要胡思乱想,我的心一直在你这儿,没变哦。”

小雅被吓得赶紧往后退了几步,左右看了几眼,心想“幸好没人看见”。

“小雅,你晚上上的什么课啊?”

“想再读个本科吧,现的工作正好也不是很忙。”

“那挺好的,你要加油哦!”

“嗯!”

“那你晚上几点到几点?”

“每周一至周五,晚7点到9点半。”

“那好,我十点左右给你打电话啊。”

“好的。”

刚说完,公交车就来了,枫对小雅挥了挥手,就走了。

小雅目送公交车离开,不由得开始哼起了歌,赶回家吃饭。

刚一进家门,妈妈一脸嫌弃的跟小雅说:“你就不能矜持一点吗?瞧你高兴得那个样子啊。”

小雅听了,马上靠在妈妈身上撒娇道:“我的好妈妈,谢谢你接受他啊,我最爱你了。”

“谁说我接受的,我可没这么说,哼!”

“好,你没接受,我知道你最爱我啦,是吧,好妈妈?”

“唉,就是拿你没办法,对了,不允许你跟他发展太快,慢慢来,多了解了解再说,记住!”

“知道啦!”小雅飞快的吃好饭,又开开心心的去上课。这一路上,她骑着小红感觉都要飞起来。

天已暗下来了,但路灯亮闪闪的,一路亮堂堂的。初秋的夜晚,总有微微的凉风吹起,小雅的裙摆被风吹得左右飘逸,一路哼着歌,一路笑嘻嘻的,不知不觉就到了学校。

好不容易挨到下课,她又飞快的赶回家。

刚一进门,就去房间拿了睡衣冲进浴室,妈妈见了,不由得笑骂:“臭丫头,你慢点,小心摔跤啊。”

“知道啦!”小雅在浴室高声回答。

洗完澡,她就冲进房间,坐在床上,看着电话机……

边等边傻笑,边等边担心,想想又笑笑,她自顾自的开心着,等着,笑着……

没多久,电话铃就响了,她立即拿起来,并冲着门外喊:“妈妈,是我的电话,你别接啊。”

枫在电话里听到小雅都未确认是谁的电话就跟妈妈在说,不由得有点感动,这个傻小雅,应该已经等了他好久了。

他笑着说:“小雅,你都不确定是谁的电话就喊啊。”

小雅听了一愣,有点不好意思了,她暗暗骂自己是个猪头,说:“我确定啊,谁这么晚给我家打电话啊,肯定是你。”

“小笨蛋,以后你先确定是谁,再想怎么接哈。”

“哦!”

“今天已经很晚了,我就不跟你兜圈子了,你现在听我说,为什么那天没有去送你好吗?”

小雅听了,不由得心里一紧,这是她特别想知道的答案,也是她特别害怕知道的答案,真让她问她未必能问出口,枫却直接说了,她只能回一个:“哦!”

“小雅,那天我真的是想去送你的。第三节课刚下课,系主任就让同学喊我去他办公室,说有紧急的事情找我,然后我就飞奔过去了,想着能快点办完,不耽误送你的时间,偏偏那天办公室的电梯坏了,我就只能从楼梯上去,也许是我从来没有走过那个楼梯,也许是没有专心看脚下,最后一节我踏空了,直接从上面滚了下来……”

“啊!枫,怎么会这样吗?你有事吗?受伤了吗?”小雅听了,整个人的心突然一瞬间像停止了跳动一样,她好难受。

“小笨蛋,你今天没看见我好好的吗?别担心,你先听我说。”

小雅想想,是哦,枫好好的在她面前,除了比上次见他瘦了一点外,其余都很好,她说:“哦!”

“好得有个老师恰好经过发现我,赶紧联系了宿舍几个男同学过来,送我去学校医务室,到了医务室,校医说,要直接送市区医院,我就知道我没有办法去送你了,我才让大勇去宿舍拿了东西去找你的。”

小雅急了问:“别说送我的事情,你告诉我你究竟伤了怎样啊?”

枫沉默了一会儿,说:“当时头部有血,左脚已经完全不能动了,浑身都很痛。去医院的途中就已经昏迷了。等我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上午,医生跟我说,头部有轻微脑震荡,要继续观察,左脚踝骨折,不好绑,必须要手术,因为有碎骨。”

听到这儿,小雅已经泪流满面,枫说得轻描淡写,她能想象当时的情况有多糟糕,她脱口而出:“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为什么不让大勇告诉我你摔跤了?我可以留下来陪你的啊……”

“小雅别哭,当时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情况,我怎么可能告诉你,这对你不公平。”

“不公平?你不告诉我,才是对我的不公平,在你最需要有人陪着的时候,我却没有在你身边,你觉得我心理会好受吗?”

“小雅,你冷静点,我现在好好的,真的没事了,运气也很好,手术也很顺利。“

“真的很好吗?很顺利吗?”

“我确定,很好!脑震荡没有一点后遗症,上个月去复查也未发现异常。左脚手术也很顺利,就是现在里面有两颗小钢钉而已。总之很好了,运气还不错。”

小雅仍然流着泪,她很自责,为什么当时不多打几个电话,多打几个电话也许就知道什么情况了,而她居然还一直自暴自弃、伤春悲秋,一直想着一些有的没的……

“小雅,我真的很好,已经过去了。6月底我就出院了,后来,应该你也懂的,因为这个意外,把原本毕业计划打乱了,我打证明,赶论文,同时几家单位原来的面试要协调,好得……”枫突然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好得我长得挺帅的,这家公司最后签了我。”

“你这会儿还有心情开玩笑啊,我都难受死了。”小雅破涕而笑道。

“小雅,我一直感谢自己那天从码头把你追回来,我没有错过你,你要相信我好吗?”

“嗯!我相信,我以后一定不胡思乱想了。”

“那你赶紧乖乖的睡觉,我站着打电话也好累的。”

“啊,你怎么站着打电话啊?”

“小笨蛋,我在公用电话打的,我不能在家打这个电话,因为我没有把那次意外告诉我妈,只有我爸知道,我妈身体一直不怎么好,不想再让她担心了。”

“哦,那你赶紧回家吧,明天你记得早点来啊,记得不要买什么东西,我妈说过的。”

“好,那晚安啦!”

“晚安!”

小雅躺在床上,想着枫所经历的那场意外,她跟自己说,以后一定要相信他,不再怀疑,不再犹豫。

而枫打完电话,走回家的时候,他跟自己说:“以后一定要好好对小雅,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很多人都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可是事情的发生、发展有的时候并不是看见的那么简单,也未必是听见的那么复杂,很多事情呈现出来的,仅仅是别人愿意让你知道的那一面而已。

枫那天从楼梯上摔下来,满脸是血,他怎么可能让小雅看到?

脑震荡是真的,轻微也是真的,只是当时整整昏迷了三天,因为脑袋里面有个小血块,庆幸的是,这个血块在经过长达一个多月的挂水治疗,最后消失了,不然,他真的不知道会是什么结果。

左腿骨折是真的,有两个钢钉也是真的,只是前后经历了两次手术,以及长达三个月的漫长恢复期,这才让他看上去跟从前一般无二。

这次意外,学校给了一部分医药费,家里也拿出了很大一笔钱,枫很内疚,所以他必须珍惜这次来之不易的工作机会,想要好好工作,多挣点钱,来补贴本来就不十分宽裕的家里,所以接下来他将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回来了。

这些他都没有告诉小雅,枫觉得,这都是该他承受的,小雅不应该为他背负什么,他会努力的。

有的时候不知道比知道的好,但是不知道的结果又将是什么,谁也无法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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