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晚 秋
作者 商启峰
上午最後一次会议结束,与政府方为期四天的水务PPP谈判终得定音,返蓉的时间却未敲定,但总在今天之内,这是社资方细致到家的陈总的承诺,他安排任兄带我们仨吃饭、午休,以备长途车程的劳顿,他自己则去活络各路官长落实开工细节去了。
我晓得任兄到点後必挨个来喊,所以才食了午饭就上旅馆倒头躺下,也未定闹铃,只想睡个稳稳的懒觉。没想午後两点过一些就自己醒来了,努力在床上赖了一会,终究没有睡意,只好又坐起泡生茶吃。忽见窗台外沿蹲着两只黄嘴小八哥,怡然在那里。我走了过去,俯身细看,头脸都要触及玻璃了,牠俩竟若无其事地玩耍,时而鸣叫,时而踱步,总不肯离去。这时,窗外的空气真是通透极了,几片流云在不远的青天飘着,分外清逸,似乎触手可及。这样呆立了小半天,我的精神都有点恍惚起来,觉得自家当下是在南高原的小县城里。随後,又泡了一杯茶,大大胆胆吃起来,不愁晚上睡不着,却是想睡也不能睡,就是打盹儿也不成——我们一行的四个人,任兄和吴小姐要轮流开车,我和杨小姐不会开车,我因系不能开车者中的男士,全程须坐在副驾室陪驾师说话,助其提神。
吃了两杯茶,习惯性打开电子邮箱,阿弥陀佛,今日一封待审的文件也没有,只看到一封「扣舷而吟」的来信,这是琛玮发来的。
「枫:
我们未联络很久了,很有些话想跟你来讲。我们新设的营业所开业大半年,客户逐渐多了,但未有预期的大增,我就有自主时间的馀裕。正好是心绪起伏的厉害,又不晓得如何在电话里同你叙说的时候,我乘着潜伏很久的兴致就给你写了这封信。
两月前,我送侄女到音乐学院报到,她的此回升学直令我和父母喜出望外。大考前一年,她的情绪还一度波动,成绩飘忽不定,我和父母都很着急。去年,我得知她想考音乐教育专业,且报了特长班,便买了一架立式钢琴给她,她很高兴,很快就上手,还天天练习着,今年竟顺利考上音乐学院。
今年三月间,我刚到总行报到完就去德阳培训了两周,其间简阳支行刚开张,正试运营中。有一天正培训间,人资部来电话,嘱我提前联系支行莫老师,对接工号设置事宜,我很快打电话到支行去,电话那边传来轻柔的声音,我疑心自己打错了,又问询确认了一下对方是否莫贻晴老师,她说自己正是,我才又问了工号设置的事,还有上岗前须准备的事项,她很诚恳的一样一样交待了,她说话的语气谦恭到近乎羞怯的程度,我颇疑心她是否真是我将来的业务领导。
培训结束後我到简阳报到上岗。进了支行大厅,大堂经理热情迎上来问我办理甚么业务,我告以报到上岗的事,她便将我带到行长室。见了行长,简要交待了上下班时间、大堂轮岗制度、例会制度等,便教我去大厅找正在轮岗的业务经理办理工号指纹录入。原来,刚才领我进来那位大堂就是几天前跟我通过话的莫贻晴老师,她的这种音声、态度、形容全不像我预想中的『业务经理』的样子。
我们柜圈里真是祥和极了,同事个个都很热情、亲切。再说那位莫贻晴老师,有喊她莫姐的,有喊她莫妹的,俨然朋友圈的味道。後来听说莫贻晴已在业务岗做了许多年,每年总行业务评比,她都是五颗星的能手,在总行里『显赫』已久。我想这是她在个性上不显耀,却总赢得大家信任的原因。我呢,幽默细胞不是很多,但受着这个和谐氛围的熏陶,平时也多受着各种打趣,但凡能给圈里添些乐子,我总是愿意的,所以也很快便融入到团队里头。
同事里除我之外多是本地户籍的,大多已成家,他们也多关心我的终身大事,上半年里便给我介绍过几次对象,可是见了面,吃了几回饭,便都没得下文,我对介绍对象的同事都有几分愧疚。好在莫贻晴从未给我介绍对象,也从未参与谈论找对象的事,只是一味用心共事而已。她的脸上总浮着柔和谦逊的笑容,她说话的语气语调都令我喜悦。每晚在简水边散步,不时回味起白天上班的情景。入支行以来,营业所竟成晚遊时光最想往的地方,我自己都觉得稀奇。
七月上,支行业务量增上来了,总行给我们增派了人手,不用轮流站大堂,我坐对公岗也调为『白班』,跟同事的业馀往来也更多了,时常一块聚餐。几次往还过後,我想请莫贻晴吃饭,表达对她业务协助的谢意,我晓得以她那样的性情,即使遭了婉拒也不至难为情,但还是有点儿犹豫,终归怕被拒绝。有一天下班,恰逢和她断後,押运车一走便只剩我们俩。盛夏的午後,过了六点钟暑气还未消退,我说:『莫姐这周末有空吧?我请你和甘哥吃饭。』末一句话中气都很不足的样子。她微笑了一下,说:『咱们今晚就一起吃饭吧,甘哥最近一直加班,九十点过才回屋头,周末他睡懒觉,怕不肯出来哩。』她爽快的回答令我欣喜,也令我感到些许突然,我还没有想好在哪儿吃好,她好像看出了我的窘,『咱们上简水边石上轩吃吧。』我又欣喜,那儿我熟悉得很,我每晚散步都要经过。
饭食间,莫贻晴说她向丈夫介绍过我,忙过这一阵,她便偕丈夫邀我一起吃饭,她希望丈夫能扩大交际圈,多跟社会接触。她对西北乡民的住居、吃食现出兴趣,问我父母是否还住在窑洞里,是否自己做面食吃。我跟她聊了现今普通西北人的生活,说到父母和侄女的状况,她对我侄女也特别关切起来。之後又聊了工作的事,她问我未来的打算,是否愿意长久留在简阳,我以为她将像其他同事那样给我介绍对象,便说还未十分确定。她说自己原先在总行营业部做事,经亲人介绍与在简阳工作的甘先生结合,婚後丈夫不肯离开简阳,她便两地奔波了几年,直到今年初才从成都调回来。长期分居的结果,夫妻之间在情感上便有些疏离,现今回来半年馀,尚在努力弥合中。她建议我选择对象前要对自己的发展方向有明确的把握,无论初始感情多深,断不可有地域上的长久分离。她不晓得我还未曾真正自主去『选择』过,对於『发展方向』并无清晰概念,但我对她这番『过来人』的恳切忠告还是十分感念的。
八点半钟暑气开始消退,我们离开石上轩,一起沿着简水走了一会,她告诉我住家就在大兴桥那边,原来去我寓所仅一里路而已,大兴桥这边桥头也是我每晚散步时的终点。我送她上桥後便循平时路线返回寓所。今晚的经历实在是愉快的。
十一假到了,我回了故家,侄女也回来了,我问了她学校的生活状况,委婉问及她是否准备谈对象等,侄女笑了笑,说自己并不着急,现在准备做些兼职,逐步自立起来,不会刻意找对象,恋爱的事顺其自然。我不清楚她的话有几分是真的,但觉得她这一个月来确有不少变化,谈吐、行止俨然成熟的女青年。想起她少时经历生母的意外出走、父亲的常年在外遊商,几乎没有享受亲子之爱的她,竟也能保持这样阳光的情智,直教我和父母欣慰。说完了自己,侄女反问我谈了对象没有,我沉默了片刻只是笑笑。『叔叔不肯明讲,定是刚谈上对象,至少也是有心仪的人了,是不是?』我只苦笑了一下。我欣喜於她的成长,欣喜於她心境的舒朗,惟以为这么大的话题并不在叔侄间谈心的范围,我给她开了一扇窗,自己的这一扇却是封闭着的。侄女知趣,自是不再提这样的话题。七天假里她会了一次同学,其馀时间都在家里,承揽了几乎全部家务,我和父母的衣物她全给洗了个遍。她提早报名参加寒假返乡支教团,忙完家务她便准备支教的功课,十分投入。这些都大大慰安了我和父母的心。
十一假回来,我带了家乡产的花生油、芝麻酱给同事们尝,名为土特产,实乃蜀地习见的物事,可仍然赢得同事们的赞叹不少。回简阳头一天,莫贻晴便悄悄跟我讲要一起吃饭,这一次甘先生可以同来,我欣然应了她。
晚间,我们便又来到石上轩。甘先生跟我想象的有些差异,他身型微胖,留了寸发,圆圆的脸上架着圆圆的眼镜,一看是个敦厚的人。莫贻晴向他介绍说:『这位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廖琛玮君,喜欢读书,你们可以多多交流喔。』 甘先生朝我生涩地笑了一下,说自己是学技术出身,读书并不广。我问了他们的小长假是怎么过,莫贻晴说本想十一假约上我一起去三岔湖遊玩的,我回家了他们便没有去,只等我回来了再一起去一次。三岔湖我听说得久,莫贻晴的提议激发起我幽幽的兴味,便一直期待着,渐渐忙碌起来的日子便觉充溢着槐花一样的清味。
约定的周末到了。我早早到大兴桥这头等候,简水上笼着青灰的薄雾,桥上行人稀稀零零,莫贻晴夫妇没有如约出现,直到八点半过後才见到莫贻晴孑孑然走上桥头,着粉红色防水上衣,背了小小的背包,又提了小袋吃食,头微倾着踟蹰到我面前,轻轻说了句:『你等久了。』脸上现出努力平静的样子。我有点儿诧异。『甘哥之前讲好了要来,今早又说不能来……』
我们上了乡村客运车,小城外面的天也灰蒙蒙的。因见莫贻晴不很舒展的表情,一路的草莓园也略显萎靡。午前十点半钟,经了弯弯曲曲的乡间公路,我们抵达岬石镇,在镇上逛了一会。午膳已,又在店里休息了一阵。我说我将去买些巧克力备着,她横竖不让买,悠悠然又走了两刻钟才到三岔湖边上。到了自行车摊,我掏押金预备租两辆,莫贻晴说懒得费钱,租一辆双座的就好,两个人一起蹬车还省事省力。听她如此一讲,我放下全部犹疑,便只推了一辆车过来。
三岔湖很大,无法一眼尽览其貌。我们沿湖滨骑行很久,一路穿越许多村落、树林,车道时而上坡,时而下坡。我在前首只是努力蹬着,稳着,一刻不敢造次,贻晴似乎没有看出我的紧张劲,不时跟我说话,介绍沿途风物。她说詹家花园已不远,可我觉得过了很久的样子并没有到达,她看到我吃力起来,便要换座,由她打头阵。随後我们又经过三两村庄,詹家花园还是没有现身,我再问了一次,她说快了,便更努力往前进。这时她原先扎紧的长发忽然散开了,被风舞弄得婆娑起来,一缕两缕泼洒到我的面上,她只努力向前蹬车,竟没有注意到这些,我也没有惊扰她,但闭了双眼,惺惺惚惚中闻到一股清芬,当是她用力蹬车之际从她身体发肤散出来的,我的精神浸在这里了,又不敢沉太久,怕自己失神,也怕它失去。我开眼又透过她飘散的长发隐隐看到涟涟的湖面。这时我们已驰过又一村庄,穿过一道古旧结实的砖拱门,便看到一座老旧的中西合璧的砖楼。蓝绿的琉璃瓦屋面长了许多荒草,东面烟囱附近的瓦楞已破损,留下二尺见方的窟窿,三角楣框架尚完好,彩绘的雕花已剥落许多,走廊、楼梯、窗户、房门大致完好,还有花园里的亭子、花架,好端端立着。小庄园眼见得被废弃许多年了,这是数十年来经历无数社会的、自然的风潮之结果,虽显破旧,然昔日风华可辨,犹为遊人所好。
我们坐在屋前花岗岩石桌旁歇息,一边闲聊,一边吃贻晴带来的几样零食,如是者将近一小时,她的神情舒朗了许多,我自上午见到她以来生起的心理上的紧束亦渐渐释放开了。
午後三点钟我们在詹家花园前一家旅遊餐馆租了一艘脚划船,便往湖心荡去。我们越过了几座小岛(均为半被淹没的小山),将行到青碧的湖心,一群年轻遊客驾着摩托艇经我们身旁飞驰,飞艇掀起巨浪,将我们的小船推得剧烈晃动起来,我踩死踏板,并抓住贻晴的手腕,因担心她感到不适,旋又改抓住她防水衣袖遮住的手臂。如此屏息坚持了一会,小船渐渐平静下来,我才意识到方才踩死踏板等待只是碰运气的笨法子。我们才继续行进不久,又看到另一群年轻人驾着摩托艇朝我们行进方向驶来,比前面那一队人势头更猛,他们刻意摇摆船身,以增强飞驰的果效,船上的人便在自制的惊涛骇浪里一路兴奋地尖叫着、呼喊着。眼看已躲闪不及,我忽而想出一主意,迅速将船头调转过来,与他们的行进方向垂直,并努力稳住船身。很快,飞艇驶过我们船首五十公尺处,巨浪迅即一层一层压将过来,我们的船身开始前後晃动起来,贻晴紧张地抓住我的胳膊,头朝我身上靠过来,我努力稳住船身,上半身也朝她靠过去,并安慰她。这一次,船身实较前一次稳一些。随後,我们驶离这一片水域,恐再受摩托艇的惊扰,向着两座小岛中间划去,贻晴这才松开手,朝我羞赧地笑了一下,脸上犹浮着适才飞艇风波的馀悸。
我们平稳地驶过两座小岛之间的水域,朝三四百公尺外一座大一些的小岛驶去,预备上岸走走。这一片水域较方才那一片开阔些,白色的房子、瘦高的尤加利树、墨绿的合欢树渐行渐显,我们才真真感觉到脚也蹬累了,只是悠悠地划过去。此时已是午後四点多钟了,按先前的计划,我们今日将在观光旅馆宿一晚,可今天情况变动,甘先生没有来,我只有静待贻晴的意见。当船驶近小岛的时候我看了一次时间,也看了一下贻晴,她的头微低着,任由向晚的金晖撒到她的头发和面庞上,眉心和下颌上柔软的寒毛纤毫毕现。我这样看了几次,她的眼神好像停留在潋滟的湖光上的,没有察觉到我的目光,也没有一丝丝焦急的样子。
我们快靠岸的时候,『嘭嘭』的马达声忽从身後传来,我们回转身只见一个中年女人驾着摩托艇朝我们驶来,挨近些了便用力地讲:『你们出去很久都没有回来,我很担心便赶来找你们,你俩是准备上岛的吗?若是在的久给我来个电话便好。』我们这才想起她就是租船给我们的那位女老板。我们愉快地说了声『好』,又留了她的电话号码。
我们上了岸,一块『合仙洲』的褐色招牌横在两棵合欢树中间。循着石阶走上去,半坡上矗立着一幢白色楼房,楼旁有菜畦,以低矮的竹栅栏围着,里头种着萝卜、青菜。一对老人正在菜田里忙着,见了我们,那男的就用川话跟我们打招呼,每个字都念得绵绵长长。我们清简的回了话,直望白楼下方一个竹木凉亭走去。凉亭搭在湖畔上首五六十公尺高的一方坡台上,辟在那里很久的样子。我们坐在凉亭里,看得见旷远、飘渺的湖光山色。暮气渐浓,贻晴提议就在此地找些热食吃。我们要上白楼去联系食宿的事,正好碰上收工的老人。原来他俩就是这儿的主人。老人说原先此地由他们的儿子经营民宿,旅遊的热潮未能持续几年,到了去年底湖上便没有多少人来遊,上岛的更少,民宿渐渐不能维持,他的儿子便转行,於几个月前到成都做物流去了,小岛就留给两个老人打理。老人带我们上二楼看了几个房间,试了空调、热水器等,都还管用,我们决定住下。
贻晴又跟老人商量吃饭的事,声明自己可以动手,只提供萝卜青菜和一点儿面粉便好。老人没有想到我们能自己动手,且说好久未赶上这样闹热的日子,热络一会後大家决定一起做简单的晚饭来吃。贻晴便按自己的主意做素味的小煎饼和几样菜蔬,我只合搭个下手,忙碌间闪过一些个贪念,是这样的小助手做的更久、更多些。
晚饭後我们捱着湖沿又走了一会,又上凉亭那儿坐着看湖。『听说你很喜欢罗大佑的歌?』贻晴忽然问了一下。『呵呵,我只是偶尔小小的哼唱一下,竟被你留意到了。』『我是听你的室友陈生说的,他说你时常一个人在屋里唱罗大佑的歌,很投入的样子呢。』我有些羞涩起来,这点点小小的嗜好不足挂齿的,但罗氏的『粉丝』们普遍要长我一辈,我喜欢他的歌,可见得我的老成,真是这样吧。不过,罗氏的歌我喜爱得真真切切,他那些歌都是适合独处的时候潜吟的。贻晴对我的这件嗜好有甚么看法吗?『我想听你唱罗大佑的歌来着。』贻晴忽然发了这样的期望,令我有些儿紧促,不过,我没有推迟的表示,沉默了片刻便唱了《光阴的故事》,强作淡定还是不掩拘谨。我模仿罗大佑低哑的嗓音唱了尾声调,贻晴给我小小的掌声以鼓励,我感到湖上的清风也拂到面上来了。我提议她也唱一首,并说明不拘哪一家原创,她自己喜欢的就成,她婉拒了,我再劝,她把头都埋下去了,低低的,我没有再说话,待她抬了头,却见她脸上有一抹泪光,『我很不争气的……挺抱歉,琛玮,你再唱一首歌,好么?』贻晴的情绪变成这样,我始料未及,但也想跟我或我唱的歌应该没有联系,应该有别的原因,不管如何,我很愿意缓和一下她的心情,便答应她又唱了一首,是我平日一个人时听的最多也是唱的最多的《恋曲一九九〇》,这一次,我舒展了许多,自觉渐入与原创对观的境地。贻晴朝我靠了过来,脸贴到我的肩上,淌了许多泪水出来。歌声方歇,见她抽泣得厉害了些,我那时生了一种冲动,要搂住她的肩慰安她——从清早见到她那一瞬开始,到这一路途中她气色的隐隐起伏,我知道她一直有难言的心事,一个人坚忍了一天,她对我的情谊和信任,足使我爆发出紧紧搂住她的冲动,用肢体慰安一个哀泣的女人,这太初的涌力必冲垮一切道德律令——可是,我还是被一种负罪感隐隐地缚住了,这种负罪感同样源自她对我的情谊和信任。虽然,我的上身还是应着她靠了过去,庶几贴在一起,感得到彼此的心搏和呼吸了。『贻晴,你是不是有什么难事?』我怜惜地问道,她摇了摇头,缓了一会才说:『我出来这么久,他一点不关心我,结婚这么久,里里外外我一个人撑着,他都不闻不问。他今早上讲的话真是难听……』我这下晓得了,她过去告诉我有关婚恋的那些话多少是违心的。我现在不晓得怎样跟她讲才好。有人讲婚姻是人生一大冒险的事,我到底不曾冒过这个险,不晓得其间甘苦,只是渴慕理想的爱情,还有好的女人,却从没有全力去追寻过。这么多年,时而懵懂,时而清醒,对隔着薄纱的所遇也无由地怀着无限美好的遐想。
这一刻,我跟一个我原本熟悉现又忽感陌生的女人紧捱一处坐在凉亭里,没有月华,没有清风。听着她的倾诉,我的身和心仿佛被甚么力量掏得空空的。纵使经历了白天那几股莫名的、朦胧的身心的涌动,我未尝期待在这儿邂逅一颗受伤这么厉害的女人心。我们漫无目的地捱坐了多时,当凉润的空气由湖心袭到脸上的时候,贻晴的音声似乎渐渐平复下来,我原先空落的心也才熨帖了八分。忽然想起楼上掌灯好一会了,我又带上贻晴上白楼休息。
我开足空调的热力,将房间仔细烘了一下,两个人又坐床边说谈了一忽。将要分别时又给贻晴那间屋的门窗检查个遍,心里还不甚踏实,复从我那间屋取了水杯、热水器及一切能发出锐声的可挪动的物件来,示范贻晴将它们吊挂到窗棱上、门闩上。示范完这些,她笑了又笑,直等她确实掌握我才松了口气,『我怕在那边睡得太死,晚上有甚么异常动静,你千万立刻开灯并大声喊我。』『不会有事的,琛玮,你整这样仔细,我甚么也不担心的,你也好生睡吧,晚安。』『晚安,贻晴。』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在盥洗池边以冷水浸了好几回手脸,犹不能理清思绪。这一阵子,这一天里,我究竟被自己的纯真放逐,抑被飘渺的温情俘虏?……
翌日,我很早便醒来,洗漱完後坐了一会,再去跟贻晴招呼,她说要晚些起来,我便又坐回屋里,拿出THOMAS HARDY的The Return of the Native翻了翻,昏昏沉沉读了十来页,忽听得轻轻柔柔的一声『琛玮』,抬头便见贻晴立在门口了,头脸梳洗显明的整洁,唇上刚抹过微淡的口红,跟昨天刚见面时的样子全然两样,跟平素上班时也不同。『贻晴』我应了她一声。『我的头发扎成这样子好看吗?』她微笑着问我,并扭过头教我看,我这才注意到她的发辫精心打理过了,使她看起来很有朝气。『好看,贻晴,昨夜睡的好吗?』『上半夜睡的还好,天快亮时竟被冷醒了,又起不来,多赖了一会床。你呢?那么早起来用功吗?』『我也是早早被冷醒了,随便翻了一下书。』她拿过我手头的书,端详了一下封面,那原野的油彩画似乎很入她的眼。『《还乡》这个书我以前也读过的,忘得差不多了。你现在还能静下心来读它,挺羡慕你。』『我平时一个人的时候要读一下,也不多的。』
这样闲谈了一忽,吃了些东西,我们便离开了小岛。清早的湖上,微微茫茫,清清寂寂,除了零星的一些个农人划着船上岛或离岛,整个湖面就只我俩荡游着,我们不必再担心被摩托艇惊扰。船去对岸愈近,我们离庸常的现实生活也愈近了。
我和贻晴共度周末的事自然地被室友陈君知道了,过後不久也自然地被其他同事知道了,不过,并没有引发甚么波澜。我在岛上离开贻晴房间那个晚上便恕了自己的罪愆,对於被同事的知道也并不觉得难为情,而贻晴在同事面前比过去更显低调了,她那天清早走到我门前时呈给我的异彩再也未重现过。可是,她每次的出现,甚或有关她的名、物、事的被人提起,都是特别应激我的力量,她的存在令我欢喜,无论甚么名分。
枫,这就是我这半年多来的行历和心历,咱们很久未联系,我很愿意向你倾吐。今天落了一天冷雨,这许多拉杂的话我是独坐在自己的小屋里写下来的。我原本有许多计划要去行动,诸如应考CFP一类,都要沉下不少心力始克其功,可我耽在这朦胧的情谊里这样久,虽不至纷乱到不能自持的境地,终究未能专注到前途大计上,细细想起来也实在迷惘得很。你和你的Lynee还好么?我盼你们过来,上我这小地方坐坐吧。若不能来,我也时刻想着你的诚实的回音。
玮
十一月二十日」
琛玮的来函读毕,天色已黯下来了,窗台上的那对八哥不知甚么时候飞走了,空气新鲜却清冷,少了许多生气。料想任兄他们还不能这么快出发,我给琛玮回了函。
「琛玮:
来信读完了,因在咸宁差旅中,我恐怕不能写许多话给你。
你侄女的消息令我振奋,因你此前说起过她的身世,我也一直默默关心着。
你跟同事莫君的交谊简直跟童话一般呢。你们之间的关系复杂而干净。我觉得,你说的『道德律』其实一开始便在你们之间起作用了的,一切的幸和不幸都在这里。在和谐的氛围中遇见同道知己,且能有所舒展、知所进退的往还,尽管不是在很对的时间,但也是比较不坏的状态了。只担心平白的生活里埋藏着过多的危机,就是甚么也不发生,只在你自持自律中平静的过去,也只怕还是要苦了你。
简阳去蓉并不遥远,可我整天为生计驱策着东奔西走,自家的自由空间常常顾不及,相聚的事情竟比之前你在资阳时还不易办到。
我的女人已跟到我在成都生活半年多了,我俩都好。
再过一会我将开始十五小时的商务车之旅,回到成都去。我会在路上回味你的来信。我始终尊重你的决定,也衷心祝福你一切都好。
想你的:枫」
发完回函,天完全黑下来了。我在窗边新泡了一杯生茶,准备迎接疲惫的永夜。刚吃了半杯不到,任兄便来打门,我们要出发了。
到得成都,照例是开不尽的庭审,写不尽的代理词,审不完的合约书。这样匆匆忙忙一晃又过了四五个月,年会那天才放松了半个下午,一个人溜到同瑞园走了一遭,忽听到邮件提示音,便坐到亭子里读起来。
「枫:
我於上个月调到青白江了,离你总算近了些,实则此地公共交通比之前所在城市好不到哪儿去,营业环境或许还要逊些。我早先已了解此地各方面的一些情况,也是甘愿调过来的。
三岔湖回来以後几个月,我和莫贻晴的情谊还是发生了我意料之外的变化,她有时甚至现出对我的怨,我於照顾她的情绪的中间感到莫名的不安,我害怕我俩真往爱情的方向走去,那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来。恶名且不讲,一段纯粹的情感就要过早地被葬送了。这种情感比我以往任何一段感情都真挚、温煦,我只愿没有结果地持续下去,这段情感只能美丽地生,不可卑微地萎去。我终究退缩了。
青白江设立新的营业所,需要理财岗一名,总行号召内部竞聘,可惜受感召者并不多,我因对莫贻晴退缩心的驱使,顺利地聘上了。离别赴任前夕,莫贻晴是同事中唯一没有向我道贺的,这算是以另一方式成全了我吧。
上个月底的离开在我是毅然决然的。这中间我俩一直互不联系,直至昨天,我看到莫贻晴在微信朋友圈里留言『不去想,不去听』几个不明不白的字,我忽然又特别想念起她来了。我俩都不擅长经营朋友圈,她这一次的『冒泡』及我的偶然看到,或是冥冥中的重逢。我的心愈发热乱起来,我想跟她讲许多话,但考虑了一天不知如何说起,直到昨晚临睡前才鼓起勇力,冒冒失失给她留言:『你一以贯之的和颜悦色给人爱的信心。』写完了,又想知道她的反应,又害怕她的反应。这样翻来覆去,竟一夜没有睡好。今早起来,终於鼓起勇气打开微信来看,她并没有回我,之後一直到中午几次打开,仍未有回复。我焦灼的期待终於松懈了,想想就这样罢了,就胡乱地忙工作去了。下午放班了,再一次打开微信,忽然看到朋友圈提示,打开一看,是她回复了没有标点的『谢谢』二字,我的心又经历了一次不小的起伏,才兴奋起,复跌入谷底。
诶,莫贻晴的心到底冷了吧。也好,也好。我想的太多了。
……」
琛玮的日记式的自我解析令我不胜怜惜,他大概真是想多了。
(二〇一九年三月武汉差旅中草,五月二十二日泰州差旅中改定)
结 语
琛玮从来没有刻意修饰自己的心迹,我不好事,也不能老老实实为他保守,於是有了「琛玮小史」系列的三篇小文。不过,《晚秋》可能是小史系列的最後一篇了。我们还活着,生活还在继续,未来的大文章要自己做去,不赖我笨拙的文笔了。
(二〇一九年五月二十三日晚扬州泰州机场又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