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前夜,我突然在梦中见到我一身土布衣装的父亲,左手扶犁,右手挥鞭,打在牛身上,父子久未见面,我就呜——呜——呜地哭起来。
儿子是想父亲了。
我常回忆自己的童年:爬树掏鸟窝、火烧黄蜂、打陀螺、捡野果、全身光溜溜地一头插进村边溪水里畅游……可惜,美好的时光总走得太快。父亲在我最快乐的年龄让我做了一名山里地道的小学生,这是我极不情愿的事情啊,我想像一只飞鸟一样穿梭在崇山峻岭之间、溪水河流之上、茂密树林之中,可这一切终成了泡影。
父亲紧紧地拧着我的耳朵,大声吼道:你再这样野,就会象阿呆一样,一辈子修理地球。
阿呆是我村里的一名哥哥,不愿上学,辍学回家务农,没有文化,外出打工都不敢,生活一片潦倒,四十好几,媳妇也讨不到,父亲说他修理地球,也就是埋头锄地的美称罢了。
上学就上学吧,我想,父亲的话也对的。
在课堂上,语文老师教汉语拼音,我怎么也念不会,也记不住,而且常在课堂打盹。有一次,老师故意点名正打盹的我念汉语拼音,我惊醒过来,叫道:那鸟在哪?在哪?引得全班哄堂大笑。
这样的糗事,我感觉此地不可久留,溜为上计。那天,我可快乐了,久别重逢,山岭上的野果是那么的甘甜,清澈见底的小溪是那样的亲切,我不断地作深呼吸。直到太阳西斜,我远远地听到母亲急切的呼唤声,才从一堆草丛中一跃而出,命也不要赶快往家里奔!
刚进家门,父亲便堵住了,毫不犹豫地扬起巴掌,瞪着铜铃般的眼睛,噼里啪啦地打到我细嫩的屁股上。
直至今日,父亲那凶神恶煞的模样仍然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脑海里。
我最害怕学英语了,校长在晨会上常讲学好英语,考试就会提高总分,就是一脚迈进重点高中的门槛了。我于是没日没夜地背英语单词,却越背心越烦,越烦越记不住,考试越差,恶性循环,还耽误了代数、几何等课,我按校长讲的话来学习,用功了,可每次考试我英语都是三、四十分左右,甚至还有过十几分的!我恨死这英语了!又打起了退堂鼓。
这回父亲却和蔼可亲起来,柔和地喃喃自语:都怪我没有好的遗传,让你学习起来那么困难。
父亲充满着内疚,我头一次见到活得像一头狼的父亲变得这么伤感,把我学习不佳归结于自己的遗传,这突然的转变,我也转变了对父亲的看法。
我木纳地对父亲说,那以后我下苦功夫读书就是了。
父亲脸上露出少见的笑容,生活的风霜雨雪打皱了这张脸,沟沟壑壑中像绽放出一朵鲜艳亮丽的太阳花。
我没有退路,别人睡觉我背书,别人假期放牛时满山遍野捉鸟、打地雷战(小时候我们一种游戏)……我边放牛边背英语单词,村里的老人都讲我读书读疯了。很快,中考成绩公布,我考上了高中。父亲脸上乐开了花,见人便说:“我就知道我儿子是块读书的料。”我手捧录取通知书,对父亲说:“老天太不公平了,我花了比别人多十倍,甚至百倍的努力,才考了这么低的分数。”父亲却欣慰地说:“儿子,你记住了,你对生活微笑,她就还你微笑,你对她哭,她也会对你哭。今后不管有什么困难,父亲永远就在你身边。”
多年来,我经历高考、工作、恋爱、结婚、生子、提拔重用、失意气馁,却从未忘记父亲这句话。是的!除非你轻待生活,否则她永远给你一张美丽动人的笑脸。
父亲81岁那年,心机衰竭引发手脚肿痛愈发严重了,我从县医院接他到附院治疗,整整半个月,我每天为他送饭洗衣,这是我工作以后,得以陪伴父亲时间最长的一次。 他每天都问我工作中一些琐碎的事,老是怪他老了不中用,尽让我操透心,还说以后别送饭了,就在医院饭堂订给他就行,别为了他而耽误了工作。
每每这时候,我都偷偷跑进卫生间用凉水洗掉挂在脸上的两串泪痕。
父亲此趟住院成为我们父子最后的见面,他终抵不住年月的侵蚀,出院不久便与我永别。我连见父亲最后一面都没来得及,想与父亲说的最后一句话也都没来得及。
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