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5-24出门

出门


错过了二月、三月、四月的李庄,终于在五一见到了门口的杏儿将鹅黄。


那天上午去医院看望舅舅的时候,顺便多买了一些无水蛋糕,下午小憩后拎着蛋糕走向二伯家。门口的地全部被东西走向的塑料大棚占据了,站在南边的小路上,看不到二伯家的大门,我从谢二奶家门口绕过去,朱红的油漆铁门紧闭着。


我走近,一旁的小狗叫着向我示威,我换成左手拎鸡蛋糕,右手摸摸兜里二伯给我的钥匙,“咔哒”锁开了,掀起栓子,推开小窗,手伸到里面把门闩分几次向一边抽拉,“叽吆叽吆”,大门间的那条细缝上下都透亮了,“咣当”大门开了,我轻轻地走进宽敞的水泥院子。


水缸、小竹林、月季花和之前一样。西边简易的棚子里停了手扶拖拉机,放了铁锹、镰刀、豆钯等农具。坐落北边的小屋开了南边小门,灰白色的布帘子几乎把它都遮住了。我叫了声:“爹的!”没有人应,加大了音量,又叫了几声,门轻轻掀开,露出下方一角:“哪个呀?”我走近:“爹的,是我啊,小红椒。”“哎呀,你终于来家啦!”爷爷把门帘掀得更开,拄着拐杖,探出头来,让我把他的椅子和小凳子都拿到门外,我们坐着聊天,奶奶在世的时候,爷爷瞧不上吃鸡蛋糕,不知道是舍不得还是怎么回事,奶奶离世的第二天早上,我们在他房间时,他指着碗里奶奶没有吃完的四个鸡蛋糕说:“现在哦,只能我吃咯!”,一晃,两年过去了,现在,爷爷不排斥吃它了。


我在爷爷的耳边大声说话

我:爹的,你还记得我上次在家,是什么时候吗?

爷:腊月吧,算起来,你四个月没回家了,我也是天天叨更呐(念叨)。

我:差不多,那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长时间没回家吗?

爷:是不是,因为那个瘟病呐?

我:是啊,你是怎么知道有瘟病(新冠肺)的呢?

爷:我想吃山芋(红薯),你二大爷说,路不通了,不能到街上买了!


世界于爷爷而言,似乎关起了越来越多的门。我想起了我的婚礼前后。


大大妈妈里里外外忙着,打电话告诉亲戚喜讯、张罗着嫁妆、准备着菜肴。婚礼前一天,我到了李庄的家,走进爷爷的房间,他仔细地翻着自己的木箱子,眼睛看不太清了,凭着记忆和手摸布料时的质地,拿出了一套灰绿色的衣服,问我:“你看,这套衣裤怎么样?你明天就结婚啦,我也该穿得齐整些。”我突然有点儿想哭,握着衣服:“好,就这套,很好啊!”爷爷也满意地笑了,轻轻地放到床头。


结婚当天,大哥一家和亲戚们都来了,梦琪、二丫、其祥、丁宁以及我的学生文剑、张妍、吕忻也从很远的地方过来,我感觉好幸福。梳妆、收红包、微笑、拍照、聊天,好像是新娘子全部要做的事情了,时光在流逝,我觉得好快也好慢,但是都是唯一的、独特的,我拿了纸和笔,把过去的每个小时发生了什么想到了什么记下来。


鞭炮声、笑声、祝福声、礼物围绕着我,我这是要“出门”了呀,在我们的习俗里,“出嫁”叫做“出门”从娘家的门出去,去到婆家的门,换一种身份和生我养我的家相处,和另一个新家缔结稳固的关系,这便是“出门”的意义。


那天是阴历初六,按照大大的兄弟三人约定,爷爷也应该出门了,出了我家的门,到大伯家的门,我的房间里欢笑声一片,我不知道爷爷的屋里是什么样子呢?


我插个空儿跟大大妈妈说:“应该把爹的叫到最上席来坐吧?”大大妈妈说:“按道理,是应该这样的,但是,你爹的听不到、看不清,桌子上的菜口味都重一些、也没有什么熟烂的,他自己坐在那里也不舒服啊,别人也尴尬,不如煮一些熟烂的饭菜端给他吃呀,不能只顾面子、好看呢!”我想想也有道理,还是要舒适为好。


我穿着大红的秀禾,义彪是当天的新郎,陪我去爷爷的房间,我看到爷爷一个人在房间里,孤孤单单,我开始泪流不止,妈妈以为我是舍不得离开家,也哭了,其实,我只是觉得爷爷太孤单了,同为“出门”,我被众亲友围绕着祝福着,爷爷的房子里只有爷爷,还有静静地陪伴着他的箱子、柜子和床单。


这一次回家,再次印证了我的感受,爷爷说:“我那天很难过啊,给你准备的红包不算多,但是也是我的心意啊,还没有来得及给你,你大伯催我去他家里,你大大也说,大家都得要去会亲了,没有人照顾我,我只好收拾收拾东西,去你大伯家了,结果,你大伯家一家老小也去你那里会亲了,我一个人在屋里,大门也锁了,连狗叫声都听不到,大半夜了一家人才回来,我连你出门时的一口咸汤都没有喝上啊,我觉得很难过。”我握着爷爷的手,说:“爹的,我也感觉到了,太对不住你了啊!”


人和人的感觉是相通的,每当想起同为“出门”的这件事情,我都感概颇多,爷爷是渴望和世界建立更多联系的,大大妈妈的考虑也很合理,可是这种合理没有和爷爷商量过,这是一种强加的合理。每个人在自己的当前年龄里都是孩子,都是第一次经历生活的种种,这世上没有把爷爷当成孩子一样疼的爸妈,他的儿孙们(包括当时的我)以自己认为的合理对待他。


当我九十岁了,而视茫茫,而发苍苍,如果我的孙女出门了,那会是什么样的感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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