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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在水一方
丰收的喜悦尚未消散,赵春兰就被儿子气得半死。
一天上午,赵春兰正反复清点着院子里堆成小山的麦袋,张晓宇走过来轻声说:“我要娶夏永玲!”丢下这句话,他便转身回自己的房间。赵春兰以为自己没有听清楚儿子说的话,或者错解了他的意思,扭过脸问旁边的丈夫说:“他刚才说什么?”丈夫说:“他要娶夏永玲?!”
从此,张家的院子开始日日夜夜地被不祥和躁乱笼罩着。叹息、哭泣和抱怨像厚重的乌云一般,黑压压的,无法驱赶。
张晓宇被锁在屋子里。即使不被锁房间里,他也不会去任何地方。他早就料到父母的反应,他决定给他们时间去接受。所以,他没有反抗,只是平静地躺在床上。他清楚自己还有很多阻碍要克服,现在还不是费力挣扎的时候,他需要保存体力。
赵春兰也在床上躺着,连晚饭都没吃。儿子把她气个半死。这会儿她的头正疼得厉害。张晓珺劝母亲不要想太多,挖空心思地说着宽慰的话,还是不管用。
赵春兰不停地向女儿倒着苦水,说:“闺女啊,你不知道,我当年生他的时候难产,差点死掉。他小时候又体弱多病,你爸又没本事,你弟弟让我操碎了心啊!我供他吃,供他穿,还供他上学,老天爷啊,他长大了,想娶媳妇,可以啊!洪水村的黄花大闺女尽他挑尽他选,可他要娶谁?他要娶夏永玲!一个寡妇啊!哎呀呀,老天爷啊......”
赵春兰说着说着就呜呜地哭了起来,张晓珺站在母亲的床边揉着眼睛。揉了半天,却没有什么泪水。
她一开始也觉得弟弟的想法很荒唐,可不知为何,总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她耳畔绕来绕去:“娶一个寡妇又如何呢?”
她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晓宇怎么可以娶夏永玲呢?他们相差十几岁呢!可慢慢地,她竟有点赞同这个可怕的声音了。
她当然不能把这个声音告诉赵春兰。她在母亲床头再也呆不下去了。她再冲动一点,就说出那句吓人的话了:娶一个寡妇又如何?
她来到厨房,准备给张晓宇擀些面条。他已经一整天滴水未进了。掀开锅盖,她发现锅里面当着两个热气腾腾的葱油饼,刚做好的。张晓珺知道是父亲做给晓宇的。
父亲一直是一个木讷的人,从不轻易流露自己的感情,以至让家人怀疑他根本没有感情。此刻,这个头发花白的男人,正蹲在走廊下面,皱巴着眉头,边抽着烟边拼命地咳嗽着。
张晓珺将这两个葱油饼从窗户递进晓宇的房间——没有母亲的允许,她绝不敢将他的房门打开。
她很想对弟弟说一些话,可她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她不想说“你还是忘掉夏永玲吧,你们不合适”,也不能说“你只管追求她吧,我会支持你的。”最后,犹豫了半天,她才压低嗓音说“晓宇,饼是热的,赶紧吃吧!”
到了第三天,赵春兰最先耐不住了。儿子已经不吃不喝地躺在那里三天三夜了,再这样下去,非出事儿不可。她让丈夫在镇上买了半兜苹果。她一手掂着那兜苹果,一手从裤兜里掏出钥匙,打开张晓宇的房门。
她在门口站定说:“儿子,你起来吃点东西吧。妈答应你,让你娶夏永玲。可咱也不能一厢情愿吧?得征求一下她的意愿。我这就给你提亲去!”说完,她转身朝大门口走去。
张晓珺听到母亲兰要去夏永玲家提亲,连忙将手里的抹布扔到饭桌上,跟在她后头,问:“妈,你真愿意让晓宇娶夏永玲了?”
“娶个屁!”赵春兰头也不回地说。
张晓珺跟着母亲,在夏永玲家门前站了一刻钟,就拎着苹果回家了。
张晓宇听到赵春兰开门的声音,立刻从床上坐了起来。他本来就是一个瘦弱的男孩,现在被爱情折磨得似乎整张脸只剩下一双迷惘的眼睛了。
赵春兰看着儿子急切的眼神,有点不忍心了。但她还是咬着牙,假装惋惜地说:“人家不同意啊,儿子。这寡妇心高气傲着呢......”
张晓宇不太相信母亲的话,把目光转向了一旁的姐姐。张晓君连忙点头配合母亲。
张晓宇说:“我不相信,她不会不同意,你们骗我!”说着就要从床上坐起来,可挣扎了两下,又扑通一下倒在床上。不知是因为饥饿还是因为深受打击,他连站立都很困难了。
这个可怜的男孩,半夜开始发高烧。他难受地在床上翻来覆去,满脸通红。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他想得有人过来救救自己,太难受了。于是,他含糊不清地喊着:“救救我,夏永玲,你救救我吧!”
他不能死在这里。他爬到床沿,从床上掉在地上。他扶着床头的柜子,颤巍巍地站起来。
他得去找夏永玲,让她救他,太难受了。
他走到院子里,打开大门,来到夏永玲家门前,顺着朱红色的木门坐了下来。他知道心爱的女人就在他身后的这个院子的一个房间里安静地睡着。这让他感到格外的安心和踏实。他感到自己又成了一个幸福健康的人了!
他抬头望着天空,墨蓝的天空挂着银白的月亮,多好的一个夜晚!在万物静默之中,天上的星星变成了一个个小精灵。它们忙忙碌碌,吵吵闹闹。他侧着耳朵想听清它们在说些什么,却听到洪水河极急速流动的声音:哗啦啦,哗啦啦......
他站了起来,寻着河流声来到洪水河岸。他在河水里发现了另一个月亮!这月亮浸泡在河水里,真像一个泡在浴池里的女人,真像夏永玲!皎洁,诱人。啊,那就是夏永玲,就是她!
他嘴里默念着“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他顺着河堤往下走,河水浸透他的鞋子。“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河水淹没他的膝盖。“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河水浸没他的腰。“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河水打湿他的白衬衣。他继续往前走,往前走......
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河上迟迟没有人来。村里的人都还在睡觉。前段时间的强力劳动让他们疲惫不堪。现在好不容易闲了下来,他们只想眯着眼睛舒舒服服地赖在床上。
十点多钟,一个老人带着小孙子来这里放羊。老人看见河里漂浮着一件东西。他看不清楚那是什么,他的眼睛前年就有点昏花了。他对小孙子说:“孩子,你看,河里是什么东西?”
“一个人,爷爷。”小孙子回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