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失语
归结起来
一部分原因在童年
大部分原因在成年
看在眼里,囤在心里
囤的多了难免想与人交谈
又时感不知从何说起
窗外,车水马龙
人潮熙攘,喧嚣而忙
想与人谈谈的意思,打消了
回来,关上门
唱歌跳舞,读书写字
自我荒废,自我教育
也不知什么缘故,我五岁才开口学语,母亲说,在此之前的五年,街坊邻居都认定我是哑巴,上了学又跟一位讲话结巴的同学最为要好,看他讲话断断续续,讲到某些字时嗓子眼像拽了块秤砣,那个字横竖吐不出来;抑扬顿挫的劲道跟念格律诗差不太多,觉着有趣,就学样,结巴如感冒,一传即染,于是我也就顺利的结巴了。
渐渐的发觉不是好事,似乎老师和别的同学有些看法,听起来吃力,便常拿我俩褒贬。感冒有康复的日子,结巴估计是人类最慢性的毛病;渐渐的,我俩话越来越少。不过话少也有好处,耳朵和心思就灵敏许多,听听人家怎么讲,想想怎么讲才像话。但又真的无用,轮到自己说时,那块秤砣又不知疲倦的起作用,越急,越重。于是在很长的年月里,我就成了多做事情少说话的人,交际攀谈之类的事,好像不是我的事。
人的精力热忱有限,少年力大精沛,激昂、爱美,无知无畏,一晃行至成年中年,激情渐罄,才知进退,开始审美。青春这笔预支消费,到了本息清算时,才感喟青年的好,还没来得及感喟,便一头扎进人情世故的务实中去。人情世故,是另一笔高利贷,所谓生活,大部分人无非落到收支平衡的实处。独立人格、广泛志趣、高雅情操,体面行风,谈何容易,还要看看当月的财务报表,还要看看一些人的脸色。于是乎,身在滚滚红尘中,在红尘中滚滚,交际成为必须过关的生存技能,语言,是第一门必修课。少年无语言,不知待人,中年知人,却不再当真。老年人不需要交际,老年人一门心思回到童年去了。
像我这样丧失语言的人也就不必疲于交际,然而身体尚未龙钟,胸中熊熊心火未竟,世上还有那么多好玩的物事,好吃的点心,好看的人,财务预算够不够?与托尔斯泰散步,同赫尔曼出海钓鱼,到纪德自留地里插秧,钻进曹雪芹的厨房里文火煨粥,跟兰波手拉手流浪,抱着茨维塔耶娃到小教堂里私定终身,邀请陶渊明参加费加罗的婚礼,私淑木心谆谆教诲......还有数不清的请柬、行程计划书,够了,应是够了的,尚有盈余抽烟呷茶,原来我有这么多大富翁朋友,可以在红尘之外一道玩玩,吃吃,看看,走走,歇歇,不必滚来滚去。
康德说:观照自然之美的人总是可爱而善的。有位红尘中的朋友,诨号大方听音,十几年前读《易》、《道德经》,曾几何时我笑他小孩子牙齿没长好就吃起了山核桃,大方不以为然,上班,下班,《易》、《道德经》,每年一趟不远不近的旅行,前几日发来照片,附言“去年秋天把这棵将死的铜钿草洗净了翻到盆里,一个冬季在室外,做了个简易的木框遮一遮,挨过了,就发成这样,耀涌哇你看!”我知他不光吃到了核桃肉,还长齐了一口浩齿。《经》《易》浅读,会读出阴阳怪气,权谋之计;必经深读才读出一派生生不息,浩然正气。
世间的人、事、物,往往有几层意思,交织起来,又有别的意思。婆媳怨怼,是第一层意思,丈夫的沉默,是第二层意思;墓碑是第一层意思,墓碑前的啼哭、脚印,是第二层意思。婆婆的墓碑,媳妇的哭泣,丈夫的脚印,是交织起来的意思。
我经年累月,关注隐性的那几层意思,期许能像康德那样终生关在屋里,仅凭一颗直透天庭的心,创造出一个浩渺宇宙来。如哲学之苦心,如宗教之孤诣。却忽略了世间还有一株生生不息浩然正气的铜钱草,忽视了如大方这样活生生的人。殊不知宇宙根本无所谓红尘,无所谓语言,而在蜚短流长的人间,铜钱草亦不肯放弃生的可能,借大方的观照挨过整个冬季,硬生生绽放出一片耀涌来,它只为曾经来过人间,在红尘里落落大方的矜持过——最有意思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