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墨子
光阴又被戳了一个窟窿!
老屯原来距离县上十二里,修柏油公路一曲直,剩十里了。
小时候,上街不是步行,就是搭生产队马车。那年月,一个村百十来户,也没几辆自行车。
但二十几里,不一定每次全靠脚量。走出三里地通村路上了小道子(公路),若遇上适合搭乘的马车,就问:“捎个脚吧?”十有八九,就搭上了。
那时候,我完蛋,不敢说话。好在从不自己上街,或搭婶子大娘,或搭小姐小妹。婶子大娘不用说了,在这方面“老油条”了,都敢说话,小姐小妹腼腆些,跟我比,强百套。一上小道子,她们会不时回头,并叨叨:“咋没有马车啊!”
当见远远有马车驶来,我们边走边等。近了,推推让让,总会有人甜甜地喊:“捎个脚吧?”随后,莫管车老板子恶脸善脸,“噌”就跳上去。我呢,不光要等人问完,还非车老板子脸色。这一看,马车就走挺远,我再追啊追,跑啊跑。
同学海萍每次见面都会说:
“你小时候那个完蛋,一跟你上街,捎脚肯定一半会儿上不来马车,挺大个子挺长腿,不一下就上来,就一半会儿上不来。我还得伸手拉啊,扯啊,薅她累够呛,到家都缓不过来。”
农村土生土长,我跟马车打的交道算很少,但在河边走,定会湿鞋。记得十岁那年,入冬,生产队的马车挨家送分得的口粮,村上小有热闹。我家在道南,北大门。当马车停在大门口,父亲和两个劳力开始往院里扛粮。谷子,高粱,麦子,玉米。大概就这几样吧。母亲爱头疼,怕风,戴着男式棉帽子立在房山头,脸上挂喜。父亲和两个劳力有说有笑扛着。我蹦蹦哒哒去马车跟前,被父亲忠告:“远点,碰着。”母亲嚷:“回屋去,挡害(碍)扒拉。”
我若即若离。
随之村民聚拢过来,在他们中间,我像长在庄稼地里的一棵小草。
大人们七嘴八吖,我趁机扳马车尾打提溜。
突然,有马不老实,马车一拧屁股,我被甩掉,下半身进了车下。与此同时,马车开始后倾,随之一麻袋粮朝尾部滑来。我慌了。说时迟,那时快,连哭的机会都没给,不知谁一下就把我拉了出来,像拿一件很小的东西。接着,马车咣一声,后尾着地
父亲吓得面如白纸。母亲泪在眼眶打转。我拍拍屁股玩去了。
不得不说,我算命大之人。也可以说,父母为人向善,积德了。
包产到户家里分得一晌二亩地。记得当时是三家几分得一匹马青马,由于地少,不犯养车马,就做钱了,此后年年雇牛犁。
第二年,风不调,雨不顺,苞米灌浆时节一面子一面子被大风雨刮倒。不过那年家里挺幸运,或许地少,风雨没看上眼,四片地都漏下了。雇牛犁的马三舅家惨,刮倒七成,父亲都捆完苞米杆子了,马三舅家苞米杆子还没割完。这天,父亲和母亲叨叨:“自个套车拉拉苞米杆子吧,等,怕捂雪里头,再说人家忙够呛,也不是那么回事。”
母亲说:“你能赶了车?”
父亲说:“一回少拉呗。”
母亲说:“一捆也是三匹马拉,一车也是三匹马拉,跟多拉少拉没关系,怕你摆弄不了马。”
父亲笑笑:
“是打怵,这辈子就惧牲口。”
寻思寻思:“拉。牵着走呗。”
母亲:“那叫小闺女跟你去,拉苞米杆子不是一个人的活。”
父亲:“不用,她挑不动,我个人慢慢捅咕。”
我说:“能。”
父亲:“不用。“
就出去了。
马三舅家住前屯,前屯跟后屯隔片地。马三舅家孤零零把头,庄稼放倒了,他家院子里鸡鸭鹅狗走动,坐家里炕上一览无余。
不多会儿,我和母亲在屋里都看见父亲赶着马车出屯子了。父亲咧咧勾勾牵着头马,马车走的挺稳,而父亲脚下磕磕绊绊。看着,母亲说我:“你还是去跟你爸俩拉吧,牲口熊人,一扑棱,他都捂不住毡帽。”
那年,我十七岁,纤纤瘦瘦。家里地少,父亲又能干,也是疼我,除了种苞米掰苞米扒苞米,薅谷子都不用我。哥哥那会儿参军去了,可以说一晌二亩地全靠父亲一个人。
我围上头巾换上胶鞋破衣去了。那三匹马蛮乖。舞舞扎扎,我和父亲顺顺当当装满一车苞米杆子。
我走路慢,马拉一大车柴禾也比我走的快。到地头,父亲说:抹斜那里是下坡,我得上车,不的到下坡我怕跟不上。”
“啊。”
我似懂非懂。
父亲又问我:
“你也上去啊?”
“啊?……”
“行。”
那一瞬,我想到村上几个长年下田的女孩儿,年年都高高遥遥地坐在上面,每次看见,我挺羡慕。
父亲连扶带掫帮我爬上顶。上面宣宣呼呼,挺舒服。
“坐好了?”
“坐好了。”
马车慢慢悠悠走起来。我坐在上面看天,看地,看远方。
村南有座小桥,夏季桥下溪水潺潺,还有小鱼和蝌蚪,满岸野草野花,引得鸟蝶频飞。小桥而今是石桥,当初是土桥,就是搪几根木头,蓬上苞米杆子或葵花杆子,上面盖上一层土。秋季又拉粮食又拉柴禾,费桥,几天就哈,轻则出坑,重则漏窟窿,最重要的小桥很窄,就俩胶皮大车轱辘宽。那年小桥没漏窟窿,但西边从那头哈到这头,坑还深,导致马车上去必倾斜。
临近小桥,路不仅偏坡,车辙也深。赶车毫无技术可言的父亲下车了。父亲嘱咐我:“你把住拢车绳子,这块儿不好走,还到小桥了。”
我一听,冷飕飕的深秋立刻冒一身汗。我忙抓住拢车绳子,然后惊慌地左看右看前看后看。看看,我说:“爸,要不我下……”
车一跩,我被搡倒,躺下才说出“去吧”。
父亲没答复我。
父亲在“喔喔驾驾”吆马。声音很慌。我看不到父亲。马车拉磨似的拐弯了。
“小桥那么窄,马车一上去父亲就得被挤下桥!”
我以一车苞米杆子的体积估算。
“爸,别过了……”
我死死抓住绳子趴在上面大声说。我要哭了。
小桥窄,也短,也就一挂马车长,还不能算马匹。
我喊完决定朝下出溜,就松了绳子。
想去救父亲?
是吧!
怕翻车?
是吧!
我出溜一下到垛尾。这时,马车狠狠一跩,我竟“嗖”被甩了下去,随后“啪”溅起一蓬水花。
而我立刻一骨碌爬起立在水里看父亲,看马车。马车已经过桥十步遥。
父亲还不知道我被甩了下去。后来他说,他当时慌得很,都不知道跟马车咋过的桥,一车柴禾又被颠得哗啦啦响。他见平安过桥,牵着头马头也不回小有喜悦地大声问我:“害怕不?害怕吧。”
我在水里往出蹚,脸上泪水溪水混淆:
“爸,我掉下来了。”
父亲猛扭头。见我湿漉漉,抱着鞭子飞跑过来。
“摔坏没?”
我摸摸胳膊动动腿,摇摇头。
父亲低头瞅瞅,说:
“得回这堆苞米杆子了。”
我这才发现脚下一半在水里一半在岸上的苞米杆子。
父亲领我走向马车。他边走边含泪说:“不拉了!捂雪里就烧大腿!”
……
现今,满屯子不见一匹马,别说马车了!